陳青柏賭氣下山後,好些日子都沒再留心金園的事情。
有一日,他的同事喬遷了新居,在醉生樓大飯店請吃酒席。他去赴會,在大門前遇到了英嬅。英嬅的女兒吝吝過十歲生辰,也在這兒辦酒席。
兩人攀談幾句,他才得知姜瓷急火攻心嘔血一事,急得喬遷酒也不吃了,握着英嬅的手說:“好姐姐,你幫我把這喬遷禮送到海棠花包廂去,吝吝的生辰禮改日再補,我要馬上去看看姜瓷。”
他催着司機去金園,車開出去一段距離,又說要回公館取東西,這麼一來回就耽擱了許多時間,等趕到金園已晚了。
洋房裡仍燈火通明的,一進屋,聽到樓上摔摔打打一陣吵鬧。他叫了個傭人來問是怎麼一回事,傭人答說:“那位嫌中藥苦不願喝,摔藥碗又砸花瓶,才在樓下鬧完,現在又在上面吵起來了。”
“我舅舅是不是在?”
“在,三少爺買來許多蜜餞,給小姐喝完藥吃,小姐不要,全都扔了,”傭人一指客廳那扇半開的窗,“扔到窗外,說……說就算拿去喂狗,狗都不願吃三少爺碰過的惡心東西。”
陳青柏譏笑一聲道:“罵得好,我看看去。”
他往樓上走,還沒邁出幾步,隻聽得“嘭”一記震天的房門響,仰頭一望,見着姜瓷揪住糜嶺衣襟,發怒的小牛犢似的,腦袋頂着他胸膛,把他撞出屋外來,一直撞到走廊另一面牆壁上。
王媽從房裡追出來,拉着姜瓷的胳膊勸,姜瓷全不管,漲紅着眼罵道:“我叫你走,你走!再别來了!”說完,仿佛一口氣吊在胸前噎住了,煞白着臉,腿一軟捂着心口跌進了糜嶺懷裡。
糜嶺抱着他,撫着他胸口給他順氣,湊在他耳邊不知說了些什麼,像又把他惹惱了。他哭出聲來,去推糜嶺,推不動,也掙不脫,揚起手就要往他臉上打。
王媽立刻出聲叫:“打不得!打不得!”
而糜嶺隻靜靜柔柔望着他,躲也不躲。
他的手便頓在了空中,白的臂膀顫顫抖着,仿佛一支投降的小白旗。他洩了氣,把手臂挽住糜嶺脖頸,倚在他胸前不住地哭。糜嶺輕聲說:“小寶,好了,别動氣,等你養好身體,你想打,舅舅給你打個痛快……隻是小寶到底在氣什麼?舅舅哪裡做得不好,你說給舅舅聽聽?”
姜瓷隻是搖頭。
糜嶺便猜道:“你整夜睡不着,我讓英嬅在藥方裡加了幾味安眠的藥,喝起來是會更苦一些,你不願意喝,再讓英嬅換一副新的來,好不好?”
姜瓷仍一言不發,抽抽搭搭地哭。
“是不是英嬅?”糜嶺更把聲音放柔了,讨好地給他抹眼淚,“我們兩家是世交,我和她确實是訂了娃娃親,可是娃娃親算得了什麼小寶?她二十歲出頭就結婚,現在孩子都十歲了,舅舅哪還能和她有關系?是不是青柏跟你說了我和她什麼事?”
姜瓷倒還不知道他和英嬅有這樣的淵源,頓了頓哭聲,恹恹地耷拉着眼,淚還是簌簌地落,又哭了兩聲,忽地聽到一聲冷笑,一擡頭看見陳青柏就站在近處樓梯口。
陳青柏恨恨盯着糜嶺,說道:“上一回我請了姐姐後就再沒來過這兒,又怎麼和小瓷說舅舅的閑話?怎麼什麼壞事都要推到我頭上!什麼藥方什麼娃娃親,我看小瓷就是怕你,怕你害死他!上一回舅舅弄得他風寒高燒,這一回大冷天去玩水,又弄得他嘔血,再跟舅舅待下去,誰知道會出什麼事情?”
往日他哪敢跟糜嶺這樣高聲說話,即便糜嶺當着他的面兒和姜瓷滾到床上,他嘴裡一向也蹦不出一個字來。隻是近來姜瓷兩度大病,全是糜嶺坑害,他又氣又急,無處發洩,現下碰上糜嶺說他的不是,再忍不住了。
糜嶺聽了卻隻皺了皺眉,沒什麼特别的反應,抱起姜瓷就要回屋。
陳青柏一拳打棉花上,更是惱火,快步過去擋在門前,抓住姜瓷胳膊,說:“小瓷,你别跟他走。我帶了個好東西給你,你要不要看?”
他挑釁地望一眼糜嶺,糜嶺根本不瞧他,親昵地蹭蹭姜瓷的臉,說:“小寶,明天再看,舅舅陪你睡覺,嗯?”
姜瓷垂頭對着摔在地上的那根黑手杖,呆了半晌,看向陳青柏,輕聲問:“什麼好東西?”
王媽把廚房新熬的藥端上來,姜瓷一口氣喝了。
他坐在窗邊的小沙發上,拆陳青柏遞來的禮盒,撕開包裝,裡面一件綠瑩瑩的袍子,花紋和剪裁,都與那件被扯壞的相差無幾。
陳青柏說:“我跑了好幾家綢緞莊才找到這樣一件,雖然和原來那件有點不一樣,可是料子一頂一的好,你穿穿看合不合身。”
姜瓷卻把禮盒放到了腳邊,偏頭望向窗外,看見糜嶺站在前院裡一棵樹下。那樹已經落完了葉子,隻剩橫斜的許多枯枝,像是沉沉壓在糜嶺肩背上。深秋的山中夤夜,風也蕭肅,草地上浮着層薄白的露霧,濛濛掩着糜嶺的身形,凄冷的月光投下來,更顯得他仿佛在另一個缥缈的世界。
陳青柏蹲下來半跪在姜瓷身前,喚道:“小瓷,别看了,我跟你說話呢。”
姜瓷低低應了一聲,問說:“你喜歡我?”
陳青柏愣了一瞬,馬上緊握住他的手:“喜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