聞時鳴還在寫他的公文。
程月圓坐着不敢亂動。一低頭,就能嗅到松煙墨的味道和他身上慣有的藥香混在一起。萬一她走開,這人會不會小心眼反悔的呀?
“夫君你渴不渴?我去給你泡一壺茶。”
“不渴。”
“那你餓不餓?”
“早膳才吃過。”
聞時鳴寫下最後一個字,拿出官印蓋了個章。小娘子他腿上不着痕迹地晃,就是坐不定。他伸手拍拍她腰,“夫人生得紮實,我腿是有點麻。”
嚯!誰把她抱過來的。
程月圓麻溜兒蹦開,瞪他一眼,眼尾那抹胭脂色跟着眼波飛揚,靈動如初綻桃花的一瓣尖。
聞時鳴晌午後出去了。
挨着傍晚,人沒回來,托平康捎回一盆花。
程月圓沒見過這種花兒,光是花苞就有杳杳姑娘的拳頭那麼大,開出來不知是何模樣。
“這花叫什麼名字啊?”
“紫羅煙,正是要開未開的時候,待到鬥花日,是開得全盛的模樣。”
“那……會不會很難養活?”
平康笑了笑:“少夫人不必費心,交給雲露打理。她父親是府裡花匠,老夫人如意堂的花木、後花園的芳樹奇花都是他料理的。雲露也懂養花的。”
“雲露還小,真的懂嗎?”
程月圓将信将疑,喚來雲露,雲露看一眼就認出來了,湊近觀賞,“紫羅煙啊,長得真是好。”
“小雲露,這個花貴不貴?”
平康以拳掩嘴,一邊咳一邊朝雲露打眼色。
雲露沒領會到,朝程月圓伸出兩根手指。
“娘子,紫羅煙一般要這麼多呢。”
“一盆花就兩貫錢?”
程月圓擰着眉頭,小心看它一眼,叮囑雲露把它搬到廊下好好養着,生怕自己衣裙拂過刮了蹭了,叫紫羅煙多掉一片葉子。
“好好養着,鬥花完了,我們把它再賣掉。”
雲露捧着花,“哎哎”了兩聲,終于看懂平康快抽筋的眼色,護着快二十貫的紫羅煙慢慢往外挪。
花開得最盛時,正是程月圓赴約的日子。
紫羅煙開出了雙色花瓣,絲絲縷縷,紫白相間,正如女郎們紫羅裙上疊輕紗,怪不得是這個名字。
程月圓看了一會兒,新鮮勁過了,高高興興打扮一番,等出了平陽侯府側門,卻望見第二輛車。她認出來駕車的是安康,便沒急着上她的車。
沒等一會兒,就見聞時鳴出來。
青年郎君身姿如修竹,一身麒麟紋檀色錦袍,發冠與腰帶都比平日更隆重些。
“夫君這是要去哪裡?”
“有個故交生辰,去賀一賀。”
馬車前後拐出側門的小巷,駛到大街上,寬闊得足以兩車并行,程月圓撩開金紗簾跟他閑聊:“夫君哪一位故交生辰,給他準備了什麼禮物?”
聞時鳴聲音透了點笑:“薛家公子,五千兩銀票。”
“啊?”
“是很親近的故交,他這人就愛錢。”
程月圓很羨慕,“薛家公子多少歲了?要是年年的生辰都能收到這麼多銀票,活到頭發胡子都白了不就能攢下好多好多錢?”
“難,還是趕不上他揮霍的速度。”
聞時鳴放松聽她絮絮叨叨,突然聽她“咦”了一聲,“夫君你的馬車怎麼跟了我一路?”
“我們順路。”
眼見着麓園将近,程月圓的馬車停下,聞時鳴的馬車繞過麓園南門,順着長街繞行到了麓園北面。
麓園是皇都花行的物産。
布局托了園冶造景名家精心營造,亭台樓閣、水榭回廊與四時奇花異樹相互映襯,移步換景。
程月圓沒找到嚴三娘,以為是自己來得早了,等她獨自溜達了一圈把麓園逛遍了,才見薔薇花編籬後有一身月白曳地裙的女郎姗姗而出。
“少夫人。”
嚴三娘同樣沒有簪花,懷裡抱一盆紫金蕊的白鳳丹,同她衣裙如出一轍的雅靜卻不失華美。
“三娘今日真好看。”
程月圓走過去,同她交換了手中花盆,垂頭欣賞這盆看起來就要很多銀子的牡丹花,不忘提醒她:“我的花兒大朵是大朵,但花蕊容易掉粉,不留神會蹭髒衣裙的。三娘裙裳這麼漂亮,要仔細些。”
“紫羅煙如此難得,嬌貴些也是應當的。”
程月圓一愣。
嚴三娘已另起了話題:“我閨名湘靈,好友私下喚我湘湘,不知少夫人是否願意告訴我名諱。我若總是少夫人少夫人地稱呼,倒顯得生分了。”
程月圓面露猶豫。
嚴湘靈以為她不肯,正要打圓場,“要是有别的顧慮,就是我冒昧……”
“叫阿圓。”程月圓打斷她,“我名諱無圓字,有個閨中小名叫阿圓,你私下裡叫我圓娘或阿圓都行。”
她是頂替了别家女郎的身份,才嫁去平陽侯府,提起原主名諱總有點心虛,何況是面對着嚴湘靈。
嚴湘靈笑意更濃:“阿圓,那我們去把花盆擺了,牡丹亭那邊有花箋,寫上名姓,花行的人會照料。”
麓園裡還是簪花配柳的女郎多。
大家聚在一起品茗閑聊。
程月圓和嚴湘靈放了花,正琢磨一株葉片斑斓又綠又白的矮樹看,忽地聽見女郎們那邊一靜,有人噓地比了個噤聲的手勢,“花牆那邊好像有男子的聲音?”
确實有。
距離隔得不遠不近,話音也低,像是幾人書生在談詩論對,逐字逐句地推敲。
平昌候家的二姑娘林斐然不當回事:“薛相公之孫生辰,邀請了許多的達官顯貴子弟來參加,新科進士也來了不少。麓園北面挨着座私邸,就在那裡設的。”
程月圓留意聽了聽,沒聽見聞時鳴的聲音。
衆人正待繼續說說笑笑。
對向北面的柳四娘皺眉,拿扇子掩面,“我們換一個地方說話吧,那邊好像有人。”
程月圓擡頭,越過薔薇花牆,北面私邸的小閣樓上有人影攢動,看起來是個男子身影。高處能夠望低處,低處卻隻能尋些花牆花樹躲避視線,也不知對方是無心登高,還是有意窺探,竟還打開窗扉探頭來。
“走走走,去假山那邊的牡丹亭吧。”
小娘子們不好高聲呼喊,齊齊轉去牡丹亭。
有人小聲抱怨:“薛公子那麼儒雅的人,請的賓客裡竟然有這樣不識禮數的。”
“人家也不知我們在此地鬥花啊。”
“我們能聽見隔壁對詩,他們聽不見我們笑鬧嗎?偏偏知道有女眷在還登高望遠,不懷好心。我回頭了定然要堂哥去問問,是哪家公子做派這麼不體面的。”
說話人是薛修謹的堂妹薛稚清。
程月圓回頭細看。
她目力遠,見登高之人直愣愣地朝這邊看,衣着光鮮招搖,面若敷粉,有一種似曾相似的感覺。
她催促一聲:“三娘,我們也過去吧。”
嚴湘靈跟着她去,眼前一晃,有什麼飄飛而過,飄過她們頭頂又順風去,落到了前頭幾個小娘子處,被撿拾了起來,“湘湘,你的帕子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