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拿去上點藥,别溜着。”
“……”
“怎麼着,怕我賠?”
他有氣無力地笑,下颔一擡,示意她看依舊倒地的血汗馬,“日行千裡的西域龍駒,好好養着,賣去給兵部牧場配種正适宜,傷好之後還能用。”
一句到尾,止不住地咳起來。
不遠處,平康正領着兩個轎夫,帶着她很眼熟的一頂暖轎趕過來。幾人跑得快飛起來了,暖轎擋簾的厚氈布愣是一點沒晃動,十足十的防風。
程月圓待那暖轎離去,才趕回豐登樓。
不知是玉浮春名不虛傳,還是雲露、绮月兩人在平日都很少喝酒,俱都在她趕到時才悠悠轉醒,回去路上的馬車裡,兩人一臉悔色,相互提醒。
“當差的時候不能喝酒。”雨露嘟嚷,連連搖頭,晃得雙丫髻上的紅絲縧擺動,“往後酒釀丸子、太白鴨、花雕醉魚也不能吃了,再好吃都不能吃。”
绮月也在後怕,“幸好沒出大事情。”
“半日間的門是從裡頭鎖上的呀,不過就是吃飽喝足舒舒服服睡上一覺,你們就當是多半日休沐。”
程月圓将她們好好安慰一番,縮在矮榻軟墊上,後知後覺生出了幾分疲憊,攥着聞時鳴給的金墜子把玩,馬車行駛過石磚凹下的縫隙,颠簸一下,叫她想起了暖轎那片嚴嚴實實的擋簾。
“绮月,夫君他是娘胎裡帶出來的先天體弱嗎?”
“不是呢,奴婢聽府裡老人說,三郎君小時候身體還像大郎君那般精力旺盛,教習大郎君騎射的武師父來府中,給三郎君摸過筋骨,說是學武的好苗子。”
“那是怎麼變成這模樣的?”
“郎君九歲那年的冬天,為了救一個跟他差不多大的小郎君,跳下去冰湖裡了。後來即便身子養好了,每逢寒涼天氣,寒疾咳疾都會複發。一年四季裡,隻有夏季才最舒暢,但也不能淋了雨。”
“那個被救的小郎君是誰呀?他的玩伴?”
“說來心寒,府裡人找到三郎君時,湖邊隻有一角碎緞子,證明有另一人在,被救的小郎君橫豎都找不到影蹤了,事後更不曾來探望。夫人總怨三郎君不該多管閑事,侯爺卻疑心三郎君怕落湖被家裡責罵,才編出來一個救人的借口。”
绮月的聲音絮絮,像春日柳條初發,程月圓聽着聽着,“嗯嗯”應聲,小雞啄米一點頭,累得睡過去了。等到再醒來,車室又昏暗了許多。
绮月輕輕拉她衣袖,“娘子,娘子起來啦,我們回屋裡睡,洗漱了換身衣裳,睡得更舒服些。”
程月圓挑開車簾看外頭,天全然黑下去了,幾點銀星從碧藍夜空浮上,夜風吹面,冰冰涼涼的裹挾了幾分濕意,同午後的溫暖和煦全然不同。
“什麼時辰了?”
“都快坊禁了,之前奴婢喊娘子,娘子嘟嘟嚷嚷說再一刻鐘,再一刻鐘,睡過去好久了。”
“夫君回府了嗎?他還好麼?”
“奴婢沒見着郎君,但平康在忙進忙出的準備郎君要用的物件,應該無大礙。”
绮月一頓,“娘子今日,好似分外關心郎君呢。”
“我就是……随便問問。”
程月圓睡飽了,眼神晶亮,跳下車的步子利索,裙擺飄飛,一下子跨過平陽侯府門前的好幾級台階。
“今日買的東西,都給婆婆和長嫂她們送去了吧?”
“娘子睡的時候,就找府裡人送去了。”
“好呀,我們下次,再換鼎泰樓的烤鴨吃。陳管事說東西市叫得上号的酒家都能挂夫君的帳呢,不用算在我的月例銀子裡頭。”
……
她一邊低聲說話,一邊回到滄瀾館。
滄瀾館内依舊安靜,但仆役們看她的眼神,似乎閃爍着不一樣的情緒。程月圓一對上去,她們就笑着移開了視線。她推開屋門,先聞到一陣清苦藥味。
她知道為什麼了。
聞時鳴在她屋裡,身邊擱着個空藥碗。
屋内點了兩個炭爐,他臉色和唇色都有了血色,看來已無恙。他穿着一身蟹殼白交領瀾袍,倚坐窗邊的美人靠,手執前段時間沒看完的那卷《通典》。
六角窗外,墨夜深濃,半樹梨花似霜雪。
細白的花瓣随風顫落,拂過他的鴉青發絲。青年郎君聽見推門聲,徐徐擡眸朝她看來,眉眼在燭光下似蒙着一層光暈,兩袖盈風,飄然若仙。
程月圓半晌沒動。
平康動了,他戴着小帽的大腦袋,憑空地冒出在六角窗外,“郎君啊,您可不能吹風!尤其是這入夜的風!”他如臨大敵,“怦”一聲阖上了窗。
就跟毫無預兆出現一樣,又毫無預兆地跑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