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熙看着她,眼中透出一絲柔和。
自從承祜出生後,儀芳就再也沒有穿過紗衣那一些了,護甲和丹蔻也甚少見到了。母親愛子,從來都是如此細微之處。
他想起年少喪母的自己,不由得放軟了聲音:“承祜聽得入神,朕想着,孩子聰明,咱們做父母的也不能拘着他,待到他開蒙時,朕打算讓張英教他。最近承祜先跟着朕吧。”
儀芳抱着孩子的手緊了些:“這……皇上公務繁忙,萬一承祜鬧着了……”
“無妨,我看他今天在尚書房就挺安靜的,”他頓了頓:“常泰這孩子,看着倒是穩重了些,在尚書房坐得也端正。承祜很喜歡他。”
儀芳擡起頭,臉上帶着恰到好處的欣慰笑容:“是麼?常泰能得皇上這句‘穩重’,是他天大的福氣。常泰來給我這個姐姐請安時常會給承祜帶些東西來,感情都是處出來的,每次常泰來請安,承祜這個小機靈鬼眼睛都亮亮的。”
她頓了頓,語氣帶着一絲不易察覺的試探與感激,“也多虧皇上開恩,允他偶爾帶些宮外的小玩意兒給承祜解悶,這孩子才能時時念着舅舅的好。”
她這是在不動聲色地提醒康熙,常泰對承祜的好,是得了聖意的。
康熙自然聽懂了她的弦外之音,目光深邃地看了皇後一眼,嘴角噙着一絲若有若無的笑意:“嗯,常泰是個懂事的。承祜喜歡,無傷大雅的東西帶些進來也無妨。”
他肯定了常泰的行為,也再次劃定了界限——必須“無傷大雅”,且由他掌控。話鋒随即一轉,語氣依舊平淡,卻帶着無形的重量,“倒是索額圖……”
儀芳的心瞬間提了起來,抱着承祜的手下意識地收得更緊,面上卻維持着恭聽聖訓的姿态。
她和康熙是少年夫妻,對丈夫的用詞語氣都頗為熟悉。
心念電轉間,她聽見康熙聲音低沉了幾分:“索額圖近來做事,有些毛躁了。你尋個機會,提點他幾句。赫舍裡家的門楣,如今靠他撐着,更要懂得‘持重’二字的分量。莫要辜負了索尼老大人留下的遺澤,更莫要……讓承祜将來難做。”
這最後一句,如同重錘,狠狠敲在她心上。
皇帝的警告清晰無比——索額圖的冒進,不僅關乎赫舍裡家的興衰,更可能直接影響到承祜的未來!
宮中如今子嗣單薄,目前看來能立得住的也就隻有承祜,參考前幾任帝王的後宮情況,如今朝中誰不是暗暗思忖着押寶。自從祖父去了,家中由叔父做主後,他的行事手段越發張狂,竟然敢打起承祜的主意了。
儀芳苦笑了一聲,“是,臣妾謹記。臣妾定會尋機告誡叔父,讓他謹言慎行,恪守本分,絕不敢行差踏錯,辜負皇恩,更不敢……連累承祜。”
她将“連累承祜”四個字咬得極重,既是向康熙表明态度,也是在心中對索額圖敲響了警鐘。
她是祖父一手帶大的,如果說政治敏銳度也不比男兒差多少,承祜年歲小,還看不出日後的成就,可這張肖似先帝的臉,不管日後誰繼位,都不可能慢待了他。
倘若皇上真的有将承祜培養上大寶的想法,他們就不可能任由孩子長于母親之手,縱容未來的外戚之禍。
叔父真是糊塗了。
她心中苦笑,竟然會覺得皇上是難得仁慈,怕孩子養不住才放着孩子在她這裡,中宮嫡出,盼着孩子日後去争那位置。
哪怕愛新覺羅家前幾任帝王都是短壽和子嗣單薄,他們作為臣子的也不應當在一個帝王青壯年時就開始押寶,如此犯忌諱之事,她叔父行事當真是愈發不着調了。
康熙對她的反應還算滿意,點了點頭:“你明白就好。”
正如儀芳了解他,他也了解她。
最開始的他們隻是單純的政治利益共同體,但是這麼多年走下來,妻子在他心中的位置也不同了。
他年少時就學着帝王之道平衡之術,面對着嬌妻幼子,終究還是心軟了。
他伸出手,再次輕輕撫了撫承祜溫熱的臉頰,動作帶着父親的慈愛,眼神卻深邃難測,“好好照顧他。”
“臣妾遵旨。”儀芳抱着承祜,深深福禮。
康熙不再多言,轉過身,在顧問行等人無聲的簇擁下,踏着青石闆上拉長的斜影,大步流星地朝着乾清宮的方向而去。
那明黃的身影很快消失在宮牆的轉角,留下的是帝王威嚴的氣息和一席足以讓整個赫舍裡家族警醒的話語。
儀芳抱着沉睡的兒子,站在坤甯宮門口,久久未動,直到身後嬷嬷低聲問着她:“娘娘,阿哥受不得風吹,先進裡頭吧。”
儀芳回過神來,方才康熙話語中的敲打,像冰冷的藤蔓纏繞上她的心,也讓她的心亂了。
皇上的打算如今她也看不透,但是孩子跟他多多相處總會有好處的,在這宮中生活,掌權者的喜好才是最重要的。
懷裡的承祜呢喃着:“……阿瑪……”
阿瑪他,是天子啊。天子的愛,從來都伴随着常人難以想象的考量與重負。
她的孩子啊。
她看着兒子毫無防備的睡顔,指尖憐惜地撫平他微蹙的眉頭,所有的憂慮、算計、家族的興衰仿佛在這一刻都遠去了,隻剩下純粹的、洶湧的母愛。
“走吧。”她收斂一腔思緒。
她抱着承祜,轉身,一步步穩穩地踏上坤甯宮的台階,身影沒入那象征着中宮尊榮卻也暗藏風波的殿宇深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