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蒼穹之上,萬裡無雲,一隻灰色鷹隼盤旋,俯沖,最後落在一頂軍帳前,瑪哈特從飼鷹士兵的手中接過密信——說是密信,實則隻是記錄孟斐斯城中大小瑣事,從普塔神廟新提拔一名主管祭司,到黑市倒賣的貨物價格,甚至還有坊間流傳的貴族八卦……這類情報原本有專人負責整理,隻是這回情況有些特殊。
瑪哈特略看了一眼便将紙條卷起,朝操練場大步而去。
鋪滿細沙的平坦空地,一輛雙輪戰車風馳電掣地來回拉練,駕馬的士兵緊攥缰繩,身旁站着一位高大的弓手——荷倫希布穩穩地拉滿弓弦,隻聽‘咻咻’數聲破空響,燧石制成的箭頭便釘在了遠處的箭靶上。
如此往複數次,荷倫希布示意士兵停下,看得出來他對這輛新造的戰車很滿意——以柔韌木櫞制成的六根輻條車輪,能夠在不平整的泥地上減少震顫,而軸承的縮短減輕了車身重量,使戰車行駛速度快且轉向靈活,極為适合戰場上的沖鋒。軍事裝備的成功改進自然少不了賞賜,駕車士兵滿臉喜色,就連軍馬也興奮地打着響鼻,随後,戰車駛向不遠處的工坊,在那裡工匠們會仔細檢查車軸的磨損狀況,并塗上動物油脂以作保養。
荷倫希布解下厚重的,覆蓋青銅鱗甲的束腰外衣交由仆從,這才看向等候在旁的親信——瑪哈特呈上密信,順便将這幾日的軍事演習做了個簡短彙報——高強度的訓練把士兵們折騰得不清,個個叫苦連天,不過成果很顯著,老兵們找回了原先的敏銳迅猛,新兵們的體力訓練也全部達标,隻要配齊軍備就可以去往西奈半島,再由各軍團統領重新編制。
瑪哈特報告完畢便等着軍令,可荷倫希布對此事恍若未聞,他緊捏密信,幾乎要将上面的字盯出個洞——見此瑪哈特不由疑惑,拉姆瑟斯這個慣會揣測人心的小子究竟是寫了什麼不得了的事……
未等他想出個所以然來,荷倫希布已放下密信,不辨喜怒地開口道:
“明日我将啟程回孟斐斯。”
“是——啊??!!”
瑪哈特懵了圈,休戰期召集将士們轟轟烈烈地苦訓,現在司令說走就走?!說好的軍事演習突擊操練制霸迦南什麼的還搞不搞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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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米尼娅從工匠村回來後,才得知荷倫希布即将回府邸的消息,在小管家拉姆瑟斯的帶領下整個将軍府上下忙活開了——大掃除,置辦新家具,啤酒和葡萄酒流水般地填入酒窖,廚房的爐竈整日燒個不停,以至于大半個花園裡的芬芳全被香噴噴的烤面包味蓋了過去。
不同于旁人那種‘主人歸來’的亢奮,阿米尼娅滿腦子想的都是前一日的所見所聞——她原本将信将疑,但親眼看到那些朝聖随行者們之後,心底壓着的大石終于落下——正如拉姆瑟斯所言,他們還活得好好的,雖然整日做工不能随意離開,但工匠村裡包吃包住,每人每日都有固定份額的面包洋蔥和啤酒,遇上節日甚至能夠放半天假……這對奴隸們來說是想都不敢想的‘好日子’,他們對上位者的仁慈感恩戴德,恨不能永遠留在這個忙碌充實又安全封閉的地方。
而這其中,也包括那兩位僅剩下來的‘神妾’。
“我甯可待在這裡,靠着自己的雙手度日,也好過日日遊走在底比斯的貴族宴會中。”
穆特神廟女子說這話的時候,手中不停地編織草簍,她已恢複一身粗布的平民打扮,對朝聖之行的印象也僅僅停留在鋪天蓋地的黑沙暴中,至于後來……
“我很慶幸,自己能夠從高燒中蘇醒——這是我的新生,也是她的。”
女子扭頭看向一旁,奈芙蒂斯神廟女子直愣愣地盯着兩人,如稚童般明亮的眼中早已不複曾經的癫狂,她傻乎乎地呢喃着,“死了,全死了。”
阿米尼娅記起對方曾經在黑沙暴來臨前預言的‘厄運’,而後她又預言了所有幸存者将再次面臨死亡——而事實上,這趟朝聖中除了荷倫希布和他的士兵之外,剩下的人隻是因為虛假的報喪消息而被各大神廟除名……等等,阿米尼娅靈光一閃,也許從某種意義上來說,抹去戶籍的他們,也的的确确地在這個世界“死去”了。
心境忽然敞亮,阿米尼娅隐隐感到自己觸及了什麼——就像一扇門突然打開釋放了所有的壓抑狹隘——玄妙的深度思維,脫離了凡人的固有思想,如‘塞克’還存在時那樣,她清楚地意識到現世混亂的秩序之中,死亡不單單隻是固定的表現形式……就連神也會不可避免地面臨隕落或沉睡,那也是一種‘死亡’。
……
當阿米尼娅回過神的時候已經結束了晨浴,她渾身芬芳地坐在了梳妝桌前,女奴吉娜正小心翼翼地為她戴上一頂沉甸甸的假發,純金的串珠結着發束,尾端蕩着閃閃發亮的小圓片,襯得整個腦袋平白大了一圈。
“……”
阿米尼娅盯着梳妝鏡半響,默默将假發摘了下來,在吉娜遺憾的目光中解開了原本紮起的頭發——
“是了,您哪裡用得上假發!”
吉娜恍然大悟,捧起秀發以玫瑰精油細細塗抹,少女深棕色的長發帶着微微地自然弧度,在精油的滋潤下越發豐盈。
與其同時,阿米尼娅從梳妝桌上的瓶瓶罐罐中選取了質地輕薄的面霜抹在臉上,她用煙墨為自己勾勒出細長的眼線,又以翠綠色的眼影點綴;香膏和刺柏漿果的汁液混合在象牙化妝盤上調制出淡雅的腮紅,輕刷于臉頰兩側;最後在嘴唇點上鮮豔的口脂……這些化妝技巧都是阿米尼娅在貝斯特神廟時學來的,許久未有如此裝扮,可對于美的向往卻早已深深镌刻于她的記憶之中。
吉娜從沒見過少女主動打扮,一時竟然愣住了,但很快她又激動起來,不等吩咐便搬出了許多衣料首飾——各種款式織染的亞麻裙,貫頭衣,短衫,披帛、成套的首飾和護身符牌,純金的,純銀的,鑲寶石的,這其中還有幾件舶來品——阿米尼娅選了一條淡紫色的束腰長裙,開叉的裙擺垂落腳踝,布料絲滑極為貼身,衣裙前襟上鑲着碎寶石;她拒絕了吉娜極力推薦的綠松石黃金環領,而是換成了精緻的石英項鍊,銀色的鍊子墜着瑩透地黃水晶,從鎖骨向下延伸沒入如雲的披帛,不動聲色地顯露出少女婀娜地曲線……
托盤中,各種樣式的黃金手镯疊成一堆,在尋常人家不得了的貴重物于阿米尼娅眼中卻顯得過于厚實,最終她選了一對細镯,并戴上了與之成套的臂環;至于頭飾,少女原本是想沿用近來的時尚潮流,以彩色發帶配以象牙鑲金蓮花裝點,卻在看到一串細小瑩潤的珍珠後改變了主意——吉娜在旁暗喜,聽說這種白珠子産自紅海,是比黃金更珍貴的寶物呢!
見吉娜比自己還高興,阿米尼娅由着她為自己穿戴更多的配飾:
小巧的象牙戒指中央镂空嵌一顆小小的瑪瑙、珊瑚和貝母串着彩穗流蘇于裙擺上來回擺蕩、裹着香膏的油蠟塗抹于後背的琉璃墜珠上,行走間帶出陣陣幽香;散沫花粉不僅能染指甲,還可以在肌膚上描繪出動人的圖案,甚至是使人容光煥發的咒語符号……
一番精心裝扮之後,阿米尼娅緩步走出内室,明媚地陽光穿過窗框灑落于周身,似是為她披上了朦胧的輕紗。
“您的美麗深受哈托爾的祝福,無論是誰見到您,都會為您側目!”
吉娜由衷地感歎,哪怕她不是男子,也會在目睹少女攝人心魂的容貌後,感到心口怦怦直跳。
望着鏡中人,阿米尼娅的内心說不出的複雜,她知道自己是美麗的,但如果,這份美麗不是為了取悅自己,那意義完全不同……她曾擔心自己的容貌會帶來麻煩,因而簡樸的生活隻求能夠盡可能地低調自在;後來她在神廟中做事,盛裝打扮隻是為了扮成貝斯特女神的模樣,這份美是獻給神靈的;世事無常,如今她通身奢華,像貴族一般穿金戴銀,劃上完美無暇的妝容,可這份美麗卻讓她變得不像自己……
靜靜地審視過後,阿米尼娅的唇角忽然綻開一絲淺笑,随即又漸漸斂去——她明白自己即将面對什麼,為了……為了更好的生活,她不再掩蓋自己的美麗,也不再逃避——此時此刻,首飾和華服成為了她的铠甲,而她的美麗便是最好的武器。
她不應懼怕。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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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群人等候在花園外,眼見日上三竿,傳話的内侍官很是焦急,他本來還為将軍的吩咐而高看這位阿米尼娅小姐,可不曾想,對方竟一點不急,這麼久了還不出來?
内侍官瞧了一眼拉姆瑟斯,見他好似沒事人般地倚着樹幹閉目養神,心想,這位小大人如今正是将軍眼前的紅人,行事不羁卻也把着分寸便想讓對方出言催一催,可少年卻滿不在乎地擺手,“耐心點,女人都愛梳妝打扮,尊重他人愛好比什麼都重要。”
“……”
内侍官聞言一窒,到底是沒完沒了的梳妝打扮要緊,還是将軍的召見要緊?!将軍是個什麼脾氣的人?!這位阿米尼娅小姐是嫌命不夠長嗎?
士兵隊長握着長矛站在邊上,看似面無表情,實則腦子裡轉得飛快,他想起阿米尼娅小姐拽着自己的領圈,怒闖軍營和将軍大吵一架的事……在那之後也不見将軍如何盛怒,除了小懲看守的侍衛(比如自己)之外,對于阿米尼娅小姐該怎麼寵還怎麼寵,甚至将人接到了孟斐斯——這麼看來,阿米尼娅小姐絕對夠資格讓他們在這兒幹晾着。
終于,内宅的大門打開,一名女奴扶着傾世的美人緩緩走出,内侍官正想上前獻殷勤,可話到嘴邊卻愣住了,與他一般,周圍的人們都在此刻失神。
“荷倫希布……将軍回來了嗎?帶我去見他。”
阿米尼娅穿過花圃中的碎石路來到衆人近前,她的聲音猶如清冽地泉水,雍容華貴地姿态令衆人回神之餘不由得俯身行禮,一時竟無人上前應答。
少女神色淡然,深藍色的眼眸移向一旁看戲地少年,“拉姆瑟斯?”
“哦,尊貴的小姐,您的美麗超出了我的想象!懇請您原諒這群凡夫俗子,他們被您的美貌震懾,早已無法言語——那麼,就讓我為您指路吧!”
少年笑嘻嘻地出列,一副油嘴滑舌地情聖做派也不知是從哪裡學來的。
說歸說,小管家的禮數從不出錯,在他的引領下,阿米尼娅徐徐穿過長廊進入了從未踏足的中庭——清澈地蓮花池中倒映出少女亭亭玉立地身姿,而她所到之處,旁人皆是一副失了魂地模樣,或吸氣,或呆立,直愣愣地盯着瞧,連眼珠子都不會轉了,直到士兵隊長上前呵斥才紛紛退倒兩旁。
“将軍在偏廳中等您。”
拉姆瑟斯推開前庭的大門,幽暗的樞室過後,一座氣勢不凡地建築展現衆人眼前——這裡才是整個将軍府的核心,是日常辦公,接待外臣和宴請貴賓的地方。
阿米尼娅獨自邁上了台階,空無一人的走廊盡頭便是她的目的地:這是一間寬敞明亮的書房,不同于後宅地秀雅繁複,這裡的立柱更高,花紋更簡潔,布局擺設奢華而不失大氣,有着男子般粗曠地美感——
而這其中,一個高大挺拔的身影已經等候多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