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認知與現實之間的偏差,足以令人崩潰,可阿米尼娅試探地提了幾個問題後,卻壓下了所有驚疑。或許是因為她那與衆不同的‘靈魂’,已經習慣了隐忍,又或許是因為她曾有過的類似經曆——突然置身于全然陌生的環境中,一如數年前那樣——總之,少女表現得非常平靜,至少看起來如此。
次日,徹夜未眠的阿米尼娅提出想要到處走走,恰逢沐休日,納姆便主動當起了向導,帶着她穿行于聖域的大街小巷。臨街的集市,蜿蜒的商道,高聳的城牆底下,成群的馬隊正在裝點貨物,居住于外城的人們早早地忙活起來,女人們頭頂着陶罐向着河灘而去,孩童們則追逐着豢養的鴨鵝,一路嘻笑打鬧……
沒有廢墟,沒有軍營,沒有枯竭的河床和龜裂的土地——這裡是費拉法拉綠洲中最美的城邦,綿延數十裡的澤地生機盎然,水流的源頭來自聖域的中心,平坦寬闊的湖泊像巨大的鏡面倒映出藍色的天際,那清澈地水波,沉澱着數百年來不盡地贊美。
阿米尼娅失神眺望,記憶中的聖湖秀美精緻,與現在對比,卻像一條擱淺的銀魚……原來那座砌鑿于岩石中的光神廟宇,在聖湖水位下降以前,竟然是湖中央的島嶼!
滄海桑田,世事多變,唯有白色的巨岩依舊屹立。
目睹這一切,阿米尼娅終于确信自己是真的回到了“過去”。如今,埃及的統治者正是曆史上著名的叛逆法老——阿肯納頓,他推行了宗教改革,信仰太陽神阿頓是唯一的主神,并将都城從底比斯遷到了埃赫塔頓,他的王後奈菲爾提提,剛生下他們的第三個女兒,整個埃及都在歡慶着‘現世之神’血脈的延續。
可是誰也不會知曉,在這看似安逸的王權背後,整個埃及的國力被不斷削弱,那之後,便是戰争所帶來的動亂,西奈的邊城将被鮮血染紅,貧困的民衆會因為饑荒和瘟疫,慘死在新王都的界碑下……阿米尼娅記起自己曾在‘生命之屋’中讀到過的文獻,這種時空交錯的感覺令她倍感混亂,與此同時,她又慶幸自己還留存着之前的記憶——盡管曾經熟悉的面容,都在腦海中都變得模糊,可她對他們的情感卻并未因此而磨滅。
此時,菲娜伊爾應該還沒有出生,瑪哈特仍是母親懷中的孩童,他們一家人居住在明亞小城外,靠着父親的一大片土地,過着幸福快樂的生活。至于赫奈斯城,恐怕連貝斯特神廟的地基都沒有,更不要提在宗教改革之下,聖貓的巡遊以及三角洲·帕貝斯特的聖女祭禮……就連荷倫希布,那個隻手遮天,令人厭惡的北方軍閥,也不過是記憶中看不清的高大人影。
阿米尼娅握緊手中的護身符,光滑的黑曜石上多了一道深深的裂痕——神秘的銀光讓她跨越十餘年的時空……脅迫,囚禁,所有的困擾與憂慮都已不複存在,她失去了原有的生活,卻重新擁有了久違的自由——這樣不真實之中的真實,令她不禁迷茫自己該何去何從?
“你要離開了嗎?”
少女長久地沉默令納姆感到心慌,盡管相識尚短,可男孩卻顯得非常不舍,見她未回答,便小心翼翼地跟在後頭。也不知過了多久,對方才終于回眸——少女深藍色的眼睛,竟比天空更加澄靜——烈日之下,她白皙的皮膚幾乎透明,棕色的長發肆意飛揚着,像是降臨人間的精靈,美得無法言語。
“恐怕,我哪裡都去不了。”阿米尼娅笑了笑,眼神中流露出幾分迷茫,“雖然很難和你解釋,但現在我似乎自由了……也許我該找個落腳的地方,再想想怎麼謀生。”
“你可以住在我那兒!”納姆大喊道,“就給我做點好吃的,算我雇傭你……不不,我的意思是,我可以給你報酬……我在這裡沒人照顧,而且你留在内城也很安全,真的……”
男孩竭力挽留,一着急連眼圈都紅了。
阿米尼娅剛想說什麼,突然一陣頭暈目眩,眼見着要往湖裡栽去,納姆急忙上前拉住她。
“小心!你怎麼了,要不要到樹蔭底下休息會兒?”
“……”
少女緊緊抓住了他的胳膊,低聲說出了幾個音節,而後從迷離中清醒過來。
“你說了什麼?”納姆問,“我怎麼聽不懂?”
“那是……我家鄉的語言。”
“你的家鄉在哪?迦南嗎?”
“不,比那更遙遠……”
遙遠得跨越了數千年的時空,遙遠得令她忘卻了鄉音的含義……碎片狀的記憶在少女的腦中閃過,她來不及細想,便已濕潤了眼角。
與此同時,阿米尼娅感知到了一個觸及靈魂的古老呼喚——她的意識在此刻空白——陌生而熟悉的悸動,似乎來自于内心的深處,又仿佛穿透恒遠的宇宙……冥冥中,阿米尼娅感到自己被一種無形的力量所驅使,而這一切的溯源——就在這片白色的沙漠之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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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這樣,阿米尼娅留在了聖域。
起初,她擔心自己來曆不明的身份,和異域容貌,會給收留她的小貴族帕特納姆赫布帶來麻煩。可沒想到,聖域裡到處都是‘塞外居民’——這片域外之境不需要‘戶籍’,隻要是信仰光神塞克的人,都可以在城外定居。當然了,如果想要接受聖廟的庇護在城中居住,那就需要獻上‘貢禮’。
納姆身為聖廟學徒,原已交付了高額的學費,他甚至還有着‘特别優待’,每個月都能領到許多物資,吃穿不愁。‘貢禮’對于他來說就是走個傳統形式,以他的世俗身份所能配備的奴仆還可以更多,隻不過,那些又懶又壞的家夥都已經被趕跑了……年少的貴族少爺把自己能想到的所有‘好處’,一股腦兒地堆到了少女跟前——他完全是按照以前在赫奈斯的處事方式‘重金砸人’,完全沒意識到這麼做,可能會冒犯到一個向往自由平等的‘靈魂’。
阿米尼娅理解對方單純的好意,卻有着自己的顧慮,她婉拒道,“如果你要雇傭我,那麼你給予我的報酬,就應該是我付給你的房租。”
“好吧,如果你堅持……”
納姆垂頭喪氣,烏黑的眼眸裡滿是委屈,直到美味的餐點端上矮桌,才令他再次開懷起來——很快,男孩就将自己吃成了小花貓。
阿米尼娅為納姆擦了擦臉,竟讓他臉紅了。
從平民到祭司,從祭司到莫須有的‘寵姬’,而後又再次“跌落”為平民,阿米尼娅的内心波瀾不驚——她來到埃及已經五年,認真的思索之下,特權與地位,反倒不如樸素無華的生活來得踏實自在。在被軟禁在華麗的宅邸中,在得知自己被人為‘死亡’後,阿米尼娅一度抑郁難眠,她渴望自由卻又牽挂太多——如今一切回歸到零點,也算是某種意義上的解脫。
緊繃的心緒陡然松懈,少女竟覺得心裡空落落的,但很快,她就将那些說不清道不明的遺憾抛在了腦後——眼下,應該珍惜新的生活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