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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昏時分,夕陽已落,點點船帆在寬闊的河流上泛起波瀾,成群的禽鳥飛過湛青色的天際,隻餘下陣陣晚風。
“尼羅河馬上就要泛濫了。”
“哈比神保佑,願今年的洪水能像去年那樣。”
河岸邊,前來取水的女人們結伴而行,她們擠在一起,動作麻利地将水罐裝滿。幾個跟随母親前來的頑皮孩童笑鬧着跳下河嬉水,玩得瘋了,不小心将水潑在了母親身上,被大聲訓斥後悻悻上岸。
少女捧着水罐跟在最後,見河水被攪渾,索性走遠了些,折下一叢茂密的蘆葦,辟出平坦的地方自行取水。她将空罐斜按入水中,待水蓄滿後再拖上岸,清澈地河水漫過她的腳踝,任憑如何在陽光下暴曬,她的皮膚仍然比旁人白皙許多。
女人們頭上頂着水罐三三兩兩地歸家,少女不急着回去,與鄰人打了聲招呼後,從身旁的草簍裡取出幾大團亞麻布,一遍遍地揉搓浣洗。等到洗完布匹,天色已經暗了,深邃的夜空中閃爍着群星,少女擡頭看向那些熟悉又陌生的星座——記憶中,它們并不是現在的位置,可如今卻真實地展現在她的眼前。
“阿米尼娅?”
身後忽有人輕喚。
少女扭頭瞧去,來人神色焦急,見她安然無恙地站在蘆葦叢中,松了口氣。
“怎麼了?”
阿米尼娅疑惑地問,對方并沒有立刻回答,反倒接過她手裡的草簍夾在胳膊底下,又彎腰将沉甸甸的水罐拎起來——青年身材高大,長手長腳,這樣做絲毫不影響行動。
“這片河岸很不安全,有漁民在附近發現了鳄魚。”
這可是個要緊消息,取水的女人或孩童特别容易遭到鳄魚襲擊,與這種兇猛的生物對上,就算僥幸逃生,在這個古老的時代,失血過多,傷口感染也會讓人丢了性命。阿米尼娅深知其中的厲害,她緊跟在青年身後,兩人的步子急促,直至遠離河岸才緩下來。
“瑪哈特,我來提草簍吧!”
阿米尼娅很不好意思,自己兩手空空,卻讓别人将活兒都攬去,她使勁将草簍搶了回去,青年猝不及防,想說不用,卻也晚了,隻得緊了緊另一邊的水罐。
“……”
“我和菲娜伊爾,我們以為你今晚不回來住。”
阿米尼娅主動找話題。
今年是個難得的豐年,明亞城裡新蓋了座糧倉,貝耶裡是糧倉管事的幼子,領了個記錄員的工作,每日記錄糧食的運輸往來,工作不算辛苦,工資卻很實在。立了業便着急成家,他與菲娜伊爾的婚約早就定下了,可房子卻遲遲沒能完工,催了小半年,好不容易一切妥當,可把貝耶裡激動壞了。家境殷實的他在婚禮前夜辦了場狂歡宴,瑪哈特是他要好的童年玩伴,更是新娘的哥哥,按照習俗本該與村裡的男人們一同前往新房,好吃好喝地待到天亮。
“我回來看看。”
瑪哈特想起那一桶桶新釀的啤酒,敞開了喝肯定會醉,若有什麼緊急的差事可就……明日菲娜依爾出嫁,自家的親戚本來就少,不比那些聚居一處的大家族,就算是請了鄰人來幫忙,也怕有顧及不到的地方。他這個做哥哥的,哪能這麼沒心沒肺,隻顧自己享樂?阿米尼娅明白他的顧慮,家中都是女眷,迎親時人多雜亂,萬一遇到不長眼的小毛賊,還得想辦法周旋,自然是有人來鎮場子最好。
“那明天你也會留下參加婚宴吧?”
“嗯。”
瑪哈特應了一聲,兩個人一前一後地走着,氣氛有些冷清。阿米尼娅心想,這也難怪,當初雖是瑪哈特将自己從河馬群中救下,又将自己帶回家中養傷,可沒過多久他便直奔軍營,這些年下來,回家的次數屈指可數,兩人總共也沒說過幾句話,更不要提單獨相處了。說起來,瑪哈特才剛剛二十,年紀輕輕就當了軍隊小隊長,本來就不容易,偏偏周遭的事情也多——除了打仗,軍隊還負責收獲季裡的治安,兼押運糧草。因此,“沐休”半個月來,瑪哈特不定時地往返于附近的幾個村莊,也沒得多少空閑,這麼壓榨勞動力,不知道他的頂頭上司有沒有多發點加班費。
正想着,兩人已走入村口,剛拐過粗壯的椰棗樹,不知怎麼,瑪哈特停了腳步。
“阿米尼娅,我聽說,你想搬出去住?”
對方問得很突兀,阿米尼娅愣了一下,點頭道,
“是的,我有這個打算。”
瑪哈特猛地回轉身,“為什麼?村裡不好嗎?是不是有誰欺負你了?”
“不,大家都待我很好,沒有人欺負我,隻是菲娜伊爾嫁人了,我覺得自己也應該找份工作……”
“你可以繼續住在這裡,沒有人會趕你走!等到泛濫季過去,家裡的土地仍然有農夫耕種,就跟現在一樣,而且……菲娜伊爾知道你要離開,她很傷心。”
“可她嫁人了,我總不能跟着搬過去吧?”阿米尼娅失笑,“要是能在城裡找個工作,離她也近些。”
“我……我在明亞有處房子,是前陣子将軍賞賜的,我偶爾會去看看,家具什麼的可以新買,離貝耶裡那邊就隔着一個香料市場,如果你願意,可以過去住。”
瑪哈特說着,古銅色的臉慢慢漲得通紅。
阿米尼娅驚訝地瞪大眼睛,她完全沒想到對方會這樣直白——是的,在熱情純樸的埃及,如果一個男人邀請你住進他的房子裡,就相當于正式求婚了。
這麼說來,瑪哈特是喜歡她,想要娶她?
阿米尼娅難以置信,她渾然不知對方是何時起的念頭,盡管他向她保證了往後安逸的生活,可她卻從沒有留在這裡安居樂業一輩子的打算——尤其是,以“某人的妻子”這樣的身份。
“瑪哈特,我……”
沒等她繼續說,瑪哈特已從少女圓瞪的雙眸中察覺出婉拒之意,他非常失望,幸而到底不是毛頭小子,強打起精神留下一句,“我知道你有自己的決定,我不是在強迫你”之後,轉身就走,步伐倉促又無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