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這日師徒兩二人對坐用晚飯時,仇老爺子便點他道:“得空你問縣令老爺讨些文房紙張,會不會寫兩說,總有個好學的态度。”
阿水正愁沒話與張松羅嗦,聞言暗自竊喜,收了碗筷便直奔縣衙後堂去了。
張松飯沒吃完,阿水便立在桌邊淡定道:“師傅叫我問你讨些文房紙張,練字兒。”
張松端着碗笑道:“耶咯,我竟不知你會寫字兒哩。”
阿水理直氣壯道:“不會。”
可把張松笑得,一口飯都嗆到鼻子裡去了。
飯畢,張和收拾了桌面,擺上筆墨紙硯,張松便取一張毛邊大紙,撿阿水用得上的“大小上下人口手”等字,頂頭兒寫了一行範例,叫他照着往下臨摹。又見這呆子連筆都不會抓,便掰他指頭兒、握着他手,帶他又寫了一行。
阿水少不得心猿意馬、面紅耳赤,幸而有石桌遮蔽他身前醜态,卻萬難穩住手腕,下筆一劃抖三抖。
張和因着寫字一事不知挨了多少罵,如今可算見着比自己還不如的了,不免來勁。阿水寫一個,他評一個,甚麼“狗拉尿”、“蟲兒爬”,把張松平日裡攮搡他那些話,全轉贈阿水了。
張松帶他兩個用功了半個多時辰,待送走阿水,竟覺自個兒臉都笑酸了。
從此阿水每日晚飯後便來縣衙認字書寫,膽子漸漸大了,也敢與張松眉來眼去、挨挨靠靠,一來二去,連張和都瞧出他對縣令大人“心懷不軌”。
這日阿水走後,張和一面服侍張松更衣漱洗,一面嘀咕道:“這賊囚小厮,恁地色膽包天,想的甚麼髒心思!我家老爺才貌雙全,總要個大将軍、狀元郎才好般配。先前那大掌櫃,且高攀着哩!他個沒根基的絕戶子,做他娘的春夢哩!”
張松使手巾作勢要抽他,憋不住笑道:“你不是我打溝裡撿來的?倒嫌人家‘沒根基’?”
張和縮脖格擋道:“人長得倒不醜,奈何鋸了嘴的葫蘆似的,沒一句窩心話……”
張松要擰他臉蛋子,他一步跳開,繞着桌子邊跑邊笑:“真要進了門,隻當個擺件兒杵屋裡,又有何用?”
張松逮住他,咬住下唇照他背上啪啪兩巴掌,把那賊猴兒推出門去。
夜裡滅了燈,張松躺在床上思想張和的話,不期然提起了嘴角。起初隻是因阿水身世可憐,有心照應他些個;後來看出他的心思,又不忍說破教他傷心;這兩月相交下來,竟也生出些别樣情意。阿水情難自已又拼命掩飾的模樣,張松一想起便樂得不行。
許多年前也曾有個少年,将滿腔熱忱剖胸托付于他,那時他眼高于頂、不懂珍惜;如今昨日重現,便生追前悔後之心,一時大意,便讓那呆子撞進心裡來了。
可次日晚間,阿水卻沒來打攪;又一日,再一日,連着三天,阿水竟蹤影全無。
張松坐卧不安,心裡貓抓樣的,到晚夕終于按耐不住,在院子裡背手踱了小半個時辰,到底說服了自己。保不齊是他病了、傷了,作為長官、又鄰裡鄰居的,去看望一下總不為過。他踩着心跳走到巷底門前,擡手叩門時暗自演練道,阿水啊,這幾日你可曾做得功課?
門開了,面前少年眼下青黑、目光呆滞,竟似幾宿未曾安眠。
“阿水?!你……怎的……”張松伸手欲扶他肩頭,他卻側身閃避。
“縣令大人有何吩咐?”阿水眼皮腫得壓住半扇黑瞳,語氣之冰冷,似刀鋒将張松刺了個透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