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踏上台階,喻鑫已經有點頭暈了。
車内人很少,她找了個靠窗的位置,兩眼一閉試圖讓自己快點昏睡過去。
随着大巴啟動,那股讓人不适的汽油味愈發濃重,彌散在又悶又熱的車廂内。
喻鑫像是低血糖發作的病人,手顫抖着摸向書包,翻出側兜裡備好的橘子,剝開,微涼的汁水濺到臉頰的時候,她深吸了一口氣。
橘子的清涼宜人,驅走了些許不适。
為了怕吐出來,她在車上是不會吃橘子的。喻鑫将剝出的果肉裝好,把橘子皮貼在鼻腔邊,重新閉上了眼。
但她卻睡不着了。
明明以前聞着橘子皮很快就能睡過去,現在滿腦子卻是某個有着橘子味兒的人。
隻是,一個月寒假過去,他還會記得她嗎?
早知道就不那麼急着還錢了。
她自私地想。
一個多小時後,大巴準時抵達縣汽車站。
踏上這個熟悉的地方,悲傷像是從地裡生長出來,漸次将她環繞。
喻鑫站在門口的公交站台上,耐心等待着。
市裡的一切都匆匆,地鐵上一秒剛開走,下一班就接踵而至。
而這裡的一切像被按下暫停鍵,還保留着世紀初的模樣,發展慢,公交也慢,等了快一小時才姗姗來遲。
終點站是墓園,她在前一站下了車,路兩邊全是賣祭祀用品的,喻鑫挑挑揀揀,買了好多。
母親總說衣服能穿就行,但每每經過櫥窗時,都會多看兩眼;父親最愛吃紅燒肉了,但他每次隻夾兩筷子,剩下都留給她。
沒關系,現在她可以買穿不完的衣服、吃不完的肉送給他們。
末了,她提着兩大袋東西,走完了最後一站路。
墓園裡等級鮮明。有的裝修豪華,一塊墓占了好幾平的地,布置得像個小花圃;有的雖然占地不算大,但墓碑又大又光潔還鑲金;當然更多的是像她父母這樣的,又小又矮的墓碑,密密麻麻擠在一起,宛如超市貨架上的商品。
喻鑫有點兒難過,他們從生到死,都一直住在這般擁擠狹小的地方。
她仔仔細細将墓碑和墓穴上的浮灰擦幹淨,又把祭品整整齊齊碼好,而後坐在地上,愣愣地看着這兩張臉。
事發突然,父親用的是早年在廠裡拍的證件照,一頭短發還是烏黑的。母親的照片則是她幾年前回老家,和兄弟姐妹的合影上截下來的,在照相館修了好一會兒才勉強能用。
喻鑫以為她會哭,會說很多話,但最終她都沒有。
她隻是安安靜靜地坐着、看着,到最後,早起奔波大半天的她有些困了,不知不覺竟在墓前睡着了。
最終,還是墓園清場的工作人員叫醒了她。
“下次見。”喻鑫向父母揮揮手,起身穿過像海浪般層層疊疊的墓碑,直到走出墓園,冷風一吹,她下意識摸了下臉,居然是濕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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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年過年時間比較晚,剛好趕上了日本的春假,得知表哥要回來,姑姑姑父提前一周就開始準備。
廚房一刻沒消停過,客廳擺滿了表哥愛吃的零食,家中裡裡外外做了個大掃除。不過,忙的主要是姑姑,姑父每天提着個釣桶出門,美其名曰“多釣幾條大魚給兒子吃”。
表哥回來當天,姑姑姑父提前三小時就出發去機場等着了。喻鑫也沒閑着,一趟又一趟地把自己的東西搬到客廳。
原主人要回來了,這個卧室是時候物歸原主。
喻鑫一直等到了夜裡,一家三口才到家。據說,他們回家路上經過一家商場,就帶着表哥進去買了些東西,順帶在商場裡吃了晚飯。
“你晚上怎麼都沒吃飯,是等着我回來做啊?”
姑姑是用開玩笑的語氣說的,喻鑫便也隻能陪笑。
收拾了一下午,傍晚她已經餓得不行。但想着姑姑在廚房忙活這麼久,晚上大抵是要在家吃飯的,喻鑫便一直忍到了現在。
姑父下意識想坐上沙發休息休息,沒兩步,看見沙發上已經被她的東西堆滿,便隻好歎口氣,轉身回了主卧。
喻鑫用餘光一直在觀察表哥,看他面無表情地推着行李進了卧室。門轟然關上,回音消散後,隐約能聽見内裡整理東西的聲音,伴随着幾聲“啧”“唉”“嘁”。
她神經緊繃,不斷回想着自己最後一次離開卧室的樣子。應該沒有落下什麼東西,每個角落也都擦得幹幹淨淨。
下一秒,門突然被打開,表哥看也沒看她一眼,随手扔出個什麼,又把門摔上。
喻鑫忙起身上前,是她之前放在表哥那格衣櫃裡的領帶。
還是遺漏了。
喻鑫撿起那根皺巴巴的領帶,它現在看起來是那麼可憐落魄,耷拉在它手心,随着她的步伐搖晃。
距離寒假結束還有十七天,她盯着牆上的日曆,開始給自己倒數。
上次睡客廳還是夏天,炎熱尚且可以忍受,但寒冷難以抵禦。昌瑞的冬天沒有暖氣,有的隻是深入骨髓的寒意,透過牆壁透過被褥,常常一覺醒來手腳都仍是冰涼。
喻鑫在沙發上縮成一團,她又冷又困,次卧門縫透出的光将客廳照亮了一小塊,耳畔不時傳來表哥連麥打遊戲的聲音。
她不知道自己是幾點入睡的,但她知道第二天,她是六點半被在廚房忙碌的姑姑吵醒的。
喻鑫幫忙做了會兒家務,便跪坐在茶幾旁寫作業,直到十二點半,随着表哥的起床,午飯正式開啟。
今天的菜确實豐盛,桌上都快要擺不下。雞腿魚腹這些不消說肯定都是表哥的,喻鑫沒想搶,但她還是不習慣每次她伸筷子時,表哥下意識審視的目光。
有一次,她故意将筷子伸向那最後一隻雞腿。果然,剛剛還癱坐着的表哥瞬間直起腰來。她虛晃一槍,夾走了一旁的空心菜,看着表哥霎時茫然的表情,她差點沒笑出聲來。
喻鑫以為自己可以一直忍到寒假結束。
直到除夕那晚,姑姑将紅包遞給她的時候,表哥終于忍不住了:“她住我們家的吃我們家的,憑什麼還給她錢?”
氣氛霎時有些尴尬,姑姑笑着想去打圓場,話還沒開口,就見表哥一摔筷子,離席回了房間。
換個角度,她其實可以理解表哥。
當了二十年獨生子,戶口本上突然多了一個人,花着原本屬于他的錢,在他離家時霸占他的卧室。
所以,當姑姑姑父也紛紛離席時,她一個人默默收拾好了餐桌和廚房。
最後,喻鑫又開始收拾自己的行李,在寒風中走上了街頭。
除夕的老街,看起來比平日更為靜谧。她希望那一扇扇亮燈的窗口後,承載的都是溫馨和睦。
喻鑫蹲在一個勉強能擋風的角落,點開購票系統,看見最晚一班汽車票是下午六點。
今天是回不了家了,她又開始搜索周圍有沒有二十四小時營業的便利店快餐店之類。
搜一半,手機裡彈出一條消息,來自葉方笙。
她拍了自家的年夜飯,祝喻鑫除夕快樂,又問她今晚吃了什麼好吃的。
聊天框打了又删,最後,她在網上搜了一張年夜飯圖,發了過去。
剛按下發送,手機又是一長串接連不斷的提醒。原來是來自班群,不知誰帶頭發了除夕快樂,下面一群家長在複制粘貼。
喻鑫屏蔽掉班群,正準備繼續搜索,手機又震動了一下。
這次是一條短信——
“除夕快樂!”
那是個陌生号碼,喻鑫盯着它看了好半天,目光逐漸移向綁在行李箱上的那根領帶。
它被打了個漂亮的蝴蝶結,在夜幕下閃着潤澤的光芒。
“除夕快樂。”她回道。
“我想Milo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