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怨君無憂無慮,命數卻一眼望不到的頭,正愁往後日子該怎麼熬呢,如今卻遇上了這有趣的小盜墓賊。
他趴在枝頭朝下喊:“等哪天你真死了,來我麾下做小鬼頭吧。”
“我呸,晦氣!”厭勝翻了個白眼,默了片刻,又問,“你很厲害?”
“當然!衆鬼見了我,可都要尊稱一聲‘鬼神君’的。”送怨君簡直不知謙虛為何物,“若不厲害,你怎麼會看得見我?”
厭勝想了想,确實是這個理。但又說:“可你就是一團的白色螢光,聚成了個模糊人形罷了,不像傳說裡的鬼怪那麼可怕。”
在厭勝說他“青面獠牙”的時候,就猜到他估計看不見自己的真容,但送怨君聽完這番話簡直大失所望:怪不得這孩子毫無畏懼之色,原來在人眼中,自己跟流螢大差不差!
厭勝斟酌着用詞:“你看着很……”
“很什麼?”
“人畜無害。”
“……”
他嘴硬道:“是你太弱了,才看不見本君兇惡的樣貌。”
“嘁。”厭勝齒縫裡擠出一聲不屑。
此後厭勝一直被拴在這兒,偶爾有人來給送些吃食。
黃泉客隔三差五就會來找沈昭的棺椁,可惜老祖宗的器物傳到如今已是一堆破銅爛鐵,傷不到送怨君分毫,反倒是自己夜夜都被吓得不輕。
厭勝跟三爺說得告慰此地的冤魂才行,要來了一筐黃紙,可元寶疊了燒,燒了再疊,這鬼爺爺卻仍攔着黃泉客掘墳。
日子久了,三爺終于覺出不對——元寶燒得越多,那鬼豈不是被豢養得更強?
這邪門小孩怕不是存心诓他!
厭勝确實跟送怨君串通好了,但哪能認?
他一改平日少年老成的樣子,谄媚地抱着三爺的大腿表忠心,但仍免不了一陣毒打。
老天似乎是看不過去了,竟潑了大雨下來,黃泉客們被澆了個精透,隻能罵罵咧咧地離開。
厭勝那揚着的嘴角終于能耷拉下來。
他孤零零躺在墳地中,眨巴着眼睛,雨跟血一起滑過臉頰,在漚進黃土前斜流,模糊了他的視線。
他隐約看到一團白光出現在眼前。
隻聽送怨君說:“我雖能觸碰凡物,但不能幹預人事,沒辦法放你走,抱歉。”
厭勝沒怪他:“他們還要用我開棺呢,不會真打死我的。”
送怨君蹲着看他,這孩子平日裡髒兮兮的,但如今被水這麼一沖刷,總算能看清樣貌。
他發現厭勝有一雙明亮的眼睛,但不似春水漾波、玉盤懸空,倒像是刀刃出鞘時,乍現的那抹銀亮的寒光。
厭勝平日裡冷言冷語,完全沒有小孩子那股絮絮叨叨的勁兒,今天卻忽然打開了話匣子,說,當初黃泉客要把他賣進秦樓楚館,他拼了命地求,才求來了開棺的好活計。
“既然是好活計,為什麼還要與我做交易?”
“江湖上懸賞萬兩黃金,想要沈昭的屍骨。”厭勝說,“三爺想賺這錢,但我不想開沈昭的棺。”
“找他的屍骨?”
“嗯,有人想‘複活’沈昭。”
百年前人怕妖、怕鬼,仙者這才劈開四界,哪成想百年後,人卻又琢磨起了鬼魂複生之術。
送怨君想,仙者要知道這事兒,準要吐出一口老血。
“沈昭以死換得科舉改制,從此庶族人人可讀書,人人可做官,”厭勝回憶起來,“我爹也是讀書人,在此事後,得以重新踏入學堂。”
沈小郎君的名諱蜚聲于世,身旁又常有椿兒來朝夕稱頌,這段“英年才俊殺身成仁”的傳奇故事,送怨君聽了不下百遍。
如此人物,也難怪如今仍被世人牽腸挂肚,竟然引出這荒唐戲碼來。
送怨君憐惜道:“這沈小郎君的确是個大好人,如此開棺惹人安甯,确實不……”
“好人?哈哈哈!”
厭勝笑得屈身捧腹,過了半晌才緩過來,揩去眼角的笑淚,臉上盡是戲谑:“也不知道爹拿着賣兒賣女的錢去趕考,可否如沈昭那樣金榜題名,高中狀元!”
送怨君愣住了。
厭勝冷笑道:“我淪落至此,沈昭他憑什麼能複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