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秋的夜晚,氣溫還是夏季,天上沒有星光,像是一塊黑布從頭罩下,沒有一點要亮起的意思。
A城某廢棄停車場的一角,不甚明亮的照明路燈下,一輛白色小汽車有幾分打眼,鑒于附近沒有空餘的車位,它隻有胡亂橫停在中間的甬道上,以至于擋住了後面車輛的出路。
橫七豎八停在車位上的那些,與其說是車,不如說是機械鐵塊的屍體,看起來年久失修,廢棄已久,統一的黑色車身上布滿泥漿,由于很久沒有下雨,于是在那泥漿上又罩了一層啞光的灰塵,在前擋風玻璃上糊作一氣。雨刷器歪歪扭扭,像某種怪物折斷的節肢,不甘地指向空中,車胎這一個那一個的癟了,導緻車身傾斜向一邊,一眼望去,像是一群瘸腿稍息的士兵,數不清的雜草從地下頑強地冒頭,沿着車胎輪毂的橡膠面兀自生長,構成符文一樣的紋路。
那輛白色小汽車混入其中,簡直像是出現在乞丐堆裡穿着白紗裙的公主,太新,也太潔白了。更格格不入的是,它如今引擎尚未熄火,車燈亮着,筆直而空洞地射向前方,前吻上釘着一塊新能源綠牌,車牌号0373。
主駕座椅上,安全帶失去了回收的張力,葦思航身體前傾,垂下的頭靠在方向盤上,已然失去了意識。車廂裡十足安靜,隻有運行中的空調發出像是顫抖一樣抽吸的聲音。
她突然驚醒,身體猛一個向前,正好壓在喇叭上面,刺耳的鳴笛聲在耳邊炸響,她随即完全清醒了過來。
血……紅的……
溫熱的液體從額頭上流到眼睛的觸感……
葦思航睜開眼睛。
眼前沒有血,自然也沒有紅色。不過眼睛裡發刺,确實有什麼東西流進去了,她伸手一抹,原來滿頭的汗。背上濕了一片,汗把衣服黏在身上的感覺很不好受,空調吹出的冷氣倒甚是撫慰。
幾乎是察覺到這些的同時,葦思航臉色一變,掙紮着解開安全帶,打開門,跳下車,動作一氣呵成。
外界的熱浪迎面撲來,葦思航扶着車門,才不至于天旋地轉跌倒,接着彎下腰,痛苦地幹嘔起來。
*
葦思航隻記得,她好像是遭遇了一場車禍。她明明記得,上一秒她還在開車去上班的路上,怎麼突然一下,天就黑了?
這裡又是哪裡?
她吐完感覺稍好些了,站起身來環顧四周,沒戴眼鏡,眼前一片模糊,隻大概看出來這裡是個廢棄的停車場,她身旁一排黑車橫七豎八,也不知在這裡報廢多久了,晃眼一看,還當是剛從地裡刨出的棺材。
本來天氣很熱,這樣的聯想倒讓人生出幾分寒意,周圍一片死寂,連夏夜裡不可或缺的蟬鳴和蟋蟀的聲音都聽不見,葦思航忍不住清清喉嚨,胸腔跟着震動,發出聲音,才确認不是自己的耳朵出了問題。她的目光放遠一些,從又黑又高的天空茫然地下落,附近地勢開闊,不費什麼功夫,她終于看到了讓她感到熟悉的東西。
目之所及的遠方,矗立着這個城市标志性的超高端寫字樓,被稱為“夢繭”大廈的,在這樣靜默,且沉黑的夜裡,它的存在簡直就像燈塔一樣。
葦思航的公司不在“夢繭”,不過也在那附近,隻需一眼,她便大概知道了自己如今的方位,心下稍安。想了想,她重新坐回車内,空調運行中,“咝咝”朝外吐着冷氣。她伸手在中控台上一摸,果然找到了她的眼鏡戴上。
眼前的一切重新清晰起來,儀表盤亮着,此刻上面有一個突兀的橙色标識。葦思航努力回憶了許久科目一的知識,猜測那應該是指示發動機的某處出了問題……最好别吧,她比較希望是自己記錯了,畢竟上次考試好像是上個世紀的事了……
她又戳了戳橫在駕駛座和副駕之間,開不了機一片漆黑的中控電腦,這麼一看,好像隻是個小問題。
不不,如果她沒有記錯,車禍是真,現在最應該慶幸的,是她本人毫發無傷才對吧?
當務之急,她要先從這個鬼地方開出去。這樣想着,葦思航雙手扶上方向盤,同時操縱駕駛杆,切換到了行進檔,0373開始緩慢地向前移動。
——很好,有故障,但還能發動。
這期間,看到儀表盤上顯示電量還剩15%,葦思航又走神了。明明記得昨天剛充滿電,當時一塊二毛一度的電費給她心疼死……怎麼用這麼快啊?
另外……現在的時間是早上6點30分?
她不由得又望了一眼,明顯是深夜,毫無亮起征兆的天空,心裡泛起了嘀咕。
她的車原本橫在兩側停車位中間,正對着她的車頭,是那些黑色廢車中的一輛,被近光燈一照,車燈蓋反射着光線,像是冷冷的逼視,随着0373的移動,兩車越靠越近,大概還有30cm的距離,眼看就要撞上了。0373配備了微距報警功能,尖利的警報聲響起,拉回了葦思航的注意力。
經驗告訴她,對于現在的車況,她應當先刹車,再換到倒擋,後退前進挪騰幾次,等車身與甬道差不多平行,再慢慢滑行出去。
葦思航就是這樣想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