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将北冥真氣中的陰陽二氣逆運,并以水凝冰蓄之,豈不可制成生死符了?”莫辛的喃喃自語讓閉目凝神中的童姥悄然露出滿意的微笑。
生死符一解除,莫辛便即刻奔到那受傷男子的身邊。
此時男子已經足有一夜兼一日沒有新的真氣支撐,即便在極微弱的燭光下,都能看到他手上、胸口、頸上都有青黑之氣壓不住的蔓延之勢,早已氣息奄奄。
“兄台,堅持住。”莫辛一邊在他耳邊急切地道着,一邊扶他坐起并以童姥教的方法輸入真氣。
可過了一個時辰,男子的頭無力地垂下,不管對她的呼喚,還是對她的治療還是沒有一絲反應,搞得莫辛心裡十分沒底。
手法是照足步驟所做的不會有錯,所以難道是時間不夠?莫辛暗自思忖,于是勉強提氣,在童姥要求的基礎上自己又加碼了一個時辰。結果這下可好,剛站起來到一半,“撲通”一聲,她結結實實地栽倒在地,眼前金星亂冒。
童姥嫌棄地看了眼像條上岸魚一樣想動彈而不得的莫辛,懶懶開口:“一個人能接受的真氣有限,能輸出的真氣更不多。你身上雖有無崖子的七十年功力,但能純熟動用者不過一二,我給你定的量已經是極限了,用超了虛脫怪誰?和那小子一起踏實躺着吧。”
莫辛絕倒(迫真)。
隻是這一番下來,她竟自己想通了,主動沉下心來修煉。無心插柳激了将的童姥表面不顯,心裡卻是樂開了花,此按下不提。
莫辛的心理很好理解。雖說還是練自己不喜歡的武功,但總歸有了盼頭,在這黑暗的冰窖裡的日子也就不算難過——總好過每天不是擔憂着四顧門真的不再需要她一個小小的賬房,就是空想着所有人都為自己的離開焦急不已,求着等着自己回去的場景。
可是很快,事情便産生了新的變化。
半月後一日,童姥像往常一樣出去找血喝,而莫辛則留在冰窖繼續她的喂藥--導氣--練功三件套。空閑下來後,雖然男子還是人事不知的狀态,在不見天日的冰窖裡也難看真切,但平常總是能摸到其一身闆結的血漬汗漬等的莫辛,還是生出了想替他清理清理的心思。
她自小與父親生活在一起,後來又入了江湖門派,男女之防并不十分重。她将燭火拿近,用熱水擰了毛巾,從棉被下拿出男子的右手臂,輕輕擦拭他手上的凝固的污迹。
人在聚精會神的時候,很難注意到周邊一些已經習慣了的事物改變。比如男子被突如其來的熱感刺激得一顫的另一隻手的手指,還有因油燭燃燒散發的刺鼻氣味而漸漸皺起的眉頭。
這是一隻年輕人的手掌,雖有很多突兀怖人的血口子,但仍能看出其原來的修長白皙。接着當看到手指的指腹、關節布有薄繭而掌心卻無時,讓莫辛莫名其妙在耳邊響起一個人的一句話:
【善劍者,腕松而指勁,掌虛而指實。所以一隻拿劍的手,繭不該在掌心,而在手指。】
那時,站在高台上的人指點江山,意氣風發,而台下聽者如癡如醉,生怕漏掉一個字。唯有惦念着一堆庶務的莫辛沒有停留,在人群的邊緣匆匆而過。
......原來竟還是入了心嗎。
莫辛搖了搖頭,将場景甩出腦海,繼續把心神放回到當下。
手掌完事,手臂也得擦一擦才好。莫辛于是抓住他的衣袖,正想往上拉,突然餘光裡寒芒一閃,一股夾着殺氣的勁風便朝她直撲而來。千鈞一發間,身子比腦子快多了的莫辛向後一仰,腳尖一點,瞬間便離了原地丈許遠。她心有餘悸地摸了摸頸脖,那裡多了一條細細的血線。這人竟在袖子裡暗藏了兵刃,剛才若慢一步,她此刻早已身首分離。
燭火已然熄滅,而一雙眼睛由此睜開。
“你,你是誰?”有人低喘着咬牙問道。語音之熟,像是從她腦子裡直接走了出來。
分明傷的是脖子,莫辛驚掉的下巴卻再也合不上了。
巧合,一定是巧合。世界上就是有人嗓音一模一樣,招式一模一樣,就連脾氣秉性都一模一樣。
不會犯錯,不會失敗,更加不會軟弱的天下第一李相夷,身邊總是圍繞着數不清的鮮花、贊譽、擁趸、朋友,就連他的敵人都要永遠熱切地關注他。他應該高高地端坐在四顧門的主位上,而不是一朝變成一個内力盡失,滿身傷痛的落魄之人,在黑暗的冰窖裡發着抖。
“說話!”莫辛長久的不言語讓李相夷很是警惕,身上無時無刻不在折磨他的疼痛和寒冷更是讓他煩躁,他胡亂揮舞着軟劍把,“不然我就——”
他的話戛然而止,然後就是“咚”的一聲重物落地的響動。
如豆的燈光徐徐亮起。童姥舔了舔嘴唇邊殘留的鮮血,收回淩空打穴的一指。腳邊,是嬰兒般“熟睡”的男人。
“一個快死的人都能把你逼牆角,沒用的東西。還不加緊去練功?”
“......是。”
但人能恢複意識總歸是好事,這說明童姥的治療方針是正确的,莫辛之前的努力也沒有白費。等到李相夷再次醒來時,莫辛已結束了又一輪的真氣傳輸,正興緻勃勃地生火煮粥。
除了之前在昏迷時被撬開嘴強喂進去的米稀,他已經幾乎半個多月沒吃東西了。所以當一碗熱騰騰的粥遞到他手裡的時候,他馬上狼吞虎咽起來,還差點被嗆着。
“門主您慢點,小心燙。”莫辛緊張得咽了口唾沫,可又實在是疑慮,于是斟酌着問,“您怎麼傷成這樣,還中了毒,都是笛飛聲做的嗎?門裡現在如——”
“這裡到底是什麼地方,怎麼又冷又黑的?”李相夷一邊喝粥,一邊自顧自地說着,“還有,你怎麼老是不說話?你是男是女?多大年紀?”
莫辛看了看燒得正旺,幾乎把半個冰窖都照亮了的火堆,這才後知後覺地反應過來,剛剛接粥時那摸索着才拿住碗的手,還有那從一直對她說話充耳不聞的态度。
她猛然回頭去看童姥。
“他的毒雖然被勉強壓制,但已經開始影響主視的肝經和主聽的膽經。”童姥不以為然地開口,“等去了普渡寺,用金針逼出上腦的毒素,他大約就能恢複了。”
怪不得以他的劍法,在近的距離居然沒能成功抹了她的脖子。莫辛的心算是放了下來(?)。
她繞到他身後,伸出手指,正要在他背上寫字來說明情況,卻聽他繼續說道:
“你這粥加了姜吧?我有個認識的人,也喜歡在白粥裡放姜片。”他頓了頓,又補充了一句,“一個掉錢眼裡的人。”
莫辛的手指拐了個彎又收回來了。
可不是掉錢眼嗎?離開四顧門前,她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參加内門議事,在二門主亡故那麼悲痛的時刻,居然冒着大不韪跳出來反對立刻複仇,原因僅是“門内流動資金不足以給付重啟争鬥的撫恤”。被駁斥後她還不死心,又私下截住門主重申立場,結果再度被訓斥後,竟在沖動之下地将門主一通數落,最後還負氣離開了四顧門。
說不定在他眼裡,自己不僅貪财,而且還是個大逆不道、麻木不仁之輩。
她深吸一口氣,平了平心緒,終于落指于他的後背。
【我隻是一個救你的,陌生人。】
自此之後,莫辛再也沒有主動和他“說”過話,有也隻是簡單地回答他的一些問題。一月之期一到,她便要将李相夷送至普渡寺去。
“你和他有過節?這樣還願意救他?”童姥目光如炬,早就看出來莫辛對待李相夷的别扭态度。
“......救人哪需要理由。”莫辛自然不肯多說。
“算了,不與你多計較。隻一點,放下人就趕緊回來,我功成在即,可不能在這當口出岔子。”
“這些時日你侍奉姥姥也算辛苦。所以等你回來,姥姥就告訴你,如何用生死符和北冥神功來刮去他肺腑中的殘毒,還有我天山靈鹫宮中的聖藥‘優昙婆羅’的所在。二者在手,那小子的傷才可盡愈。”童姥此時又悠悠添了一句,隻是聽着是賞,實則充滿了威脅意味。
莫辛無奈地點頭,帶着被點了睡穴方便運輸的李相夷飛身離開了冰窖。
普渡寺。
“這位女施主,你帶人夜闖敝寺,老讷不跟你計較。”無了大師站在禅房之前,語氣平和,掌中卻暗運勁力,“但你張口就要找老衲圓寂了二十年的明覺師祖,是不是就有點太過分了?”
莫辛扶額,無語至極——姥姥,您給的怎麼是過期情報。
好在無了方丈是個講理的人,在她一番解釋又親眼見到“死而複生”的李相夷之後,很快放下了敵意。隻是,他聽了莫辛所述解毒之法,又仔細探了李相夷的脈象,皺着眉頭持保留意見:
“讓老讷施針是小事。可是以内力深入肺腑來祛毒,老衲是聞所未聞。不說這需要極為精妙複雜的手法,單是可幾日幾夜連綿不絕支撐刮毒的深厚真氣,恐怕世間根本無人能有。若強作此法,隻會适得其反,醫患皆亡。”
人不能想象沒有見過的東西。逍遙派無赫名,三老隐世不出,無了有此疑慮,實屬正常。
莫辛想了想,忽然揮出一掌,向院内角落裡的一棵開花的七葉樹拍去。掌風所至,枝葉搖動而花落紛紛,猶如漫天飛雪。
一片花瓣恰好飄過了莫辛的跟前,她舉手,看似輕盈地一指彈出。
那花瓣刹那間激射而出。可這并沒有完,隻見它在空中撞上另一花瓣,其後這片被撞上的花葉又再擊中第三枚花瓣。而這第三枚,穿過了整座庭院,直直地打在了院外所置的佛鐘之上。
“咚—嗡—!”鐘聲渾厚莊重,餘音不絕,一點都不輸于巨杵敲擊的所發之聲。寺中多有僧房被驚動,燈火逐漸亮起。
而無了臉上的神情已從疑惑變成震撼。
他剛想開口說些什麼,卻見莫辛仿佛聽到些什麼,臉色突變,猛然轉頭望向皇宮方向。她大叫一聲“不好!”,然後就把昏睡中的李相夷往無了身上一放,接着一躍越過院牆。
遠方,童姥和李秋水的戰争開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