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廣陵此人,瘋迷琴藝,為人率真執拗,有楚狂之風。他能當着所有人的面向莫辛逼迫式問出的,用腳後跟想想都知道不會是什麼好問題。
分别坐在康廣陵一左一右的薛慕華和“畫狂”吳領軍見勢不妙,趕緊拉他的衣角試圖阻止他:“大師兄,你冷靜些!”
“是啊,有什麼話不如私下裡說罷!”
可康廣陵要是肯聽勸他就不是康廣陵了,而且薛、吳二人但求息事甯人的姿态,讓他更加氣不打一處來。他掙脫二人的拉扯,離開座位,向主席台走近一步,高聲向莫辛繼續發問:“師祖、師父仙逝十年馬上就到,丁春秋這欺師滅祖之徒卻依然在星宿海活得逍遙自在。敢問掌門師叔,咱們何日才能報這血海深仇,難道要等到丁老賊壽終正寝不可?!”
他的話語在這空曠高深的大殿裡回響,在場之人紛紛側目,錯愕、不解、憤怒、擔憂、畏懼乃至小心謹慎地觀望,種種複雜神情不一而足,但真正被一箭穿心的,隻有被質問的莫辛一人。
就在這樣的場合,就在這樣的時刻,一個她從來不敢面對的問題,就赤裸裸地被問了出來。
“康廣陵,你鬧什麼!姑娘這十年來,為逍遙派殚精竭慮,思進退謀長遠,給了多少人安生立命的機會,就連你手上的名琴、樂譜都有她賺來銀錢的一份力。如此恩德,由不得你出言污蔑!”
符敏儀身為莫辛的嫡系,也對逍遙派的仇怨感受不深,見主君被責,便馬上出言維護。而身為近侍的梅竹蘭菊四劍則更為簡單,這姐妹四個直接對康廣陵怒目而視,意欲拔劍。
眼見現場劍拔弩張,馬上不可開交,函谷八友其餘的七人紛紛惶恐起身。其中對莫辛最為恭敬又排行第二的“棋魔”範百齡死死拉着康廣陵,并替兄告罪:“掌門師叔,師兄他隻是一時想岔了,絕無惡意。師叔振派興業,濟世扶弱,小侄們銘感五内,無有不拜服的。萬望掌門師叔看在故去的師父以及小侄們這些年還算盡心的份上,饒恕他的罪過吧。”說着,帶着師弟師妹深深一拜。
其實告罪的話并非隻是場面話。畢竟在他們的心裡,莫辛确确實實為了還活着的人做了許多,比如他們這群半輩子飄在空中不事生産的人,在她的治下第一次嘗到了安定富足并一展所長的滋味。這是莫辛帶來的改變,他們非草木,如何能沒有感念。但另一方面,确如康之所說,莫辛不遵師命不思報仇的态度,難免有數典忘祖之嫌,這也讓他們的終究有解不開的心結。
莫辛慢慢地站起身,步下主座,走到被壓着緻歉,但明顯仍不服氣的康廣陵跟前。衆人緊張地看着莫辛不佳的臉色,心想這大好的場面卻被人當衆落面子,即使再怎麼軟和的人也總是不能容忍的,卻不曾想聽到一句讓他們大跌眼鏡的話:
“廣陵兄長他不過實話實說而已,何罪之有?”莫辛長歎一聲,真心愧疚,“我為門派發揚光大,為門人安家立業是真,但我沉迷俗務,忽視報仇大事也是真。說到底,是你們寬宥我十年,而非我施恩與你們十年。”
“掌門師叔/姑娘……”
莫辛卻微一擡手,阻止了他們說下去,反而看向她的三師侄,“書呆”苟讀。
“苟讀兄長,你掌本門戒律清規。請問我犯此過錯,應作何處罰?”
苟讀向來老實,被點到名的他無法推脫或說謊,隻得如實作答:“回掌門師叔,若宗主有錯,錯在不孝,應罰跪祖殿三日,不水不食,靜思記過。”
“好。”莫辛掃了一眼在場衆人,略微笑了一笑,“今日事已畢,各位不必介懷,就此散了吧。”
隻是那笑意中,又有難掩的愁意。
她轉身走入通向祖師殿的甬道,離開了大殿。
祖師殿裡,三清巨像高懸,其下香案第上一排安放開山祖師逍遙子靈位,再往下,就是無崖子、天山童姥、李秋水的牌位了。降真香的清氣袅袅,在空曠的空間營造了一種安靜凝神之感。
莫辛素衣散發跪于案前,正仰望着逍遙三老的牌位,怔怔出神。
忽然,沉重的殿門發出“吱呀”的一聲被緩緩地推開,有人從門外輕聲地走了進來。這腳步聲到了離莫辛身後一丈處,便禮貌地停了下來,自此再不向前靠近。
好像有對抗的氣氛在這一丈之間蔓延,跪地的人不回頭,來的人也不呼喚,都在等着對方先做下一步動作。
就這樣僵持了好一會,還是莫辛先低了頭。
“餘姑姑,可是有什麼要緊的事情嗎?”
來者正是九天九部中昊天部的主管餘婆。
靈鹫宮衆女中,餘婆資曆最深威望最高,昔年長期為童姥的左膀右臂,享有常務裁決之權,因而面對比自己小兩輪還有多的莫辛,多是有一種非下屬面向上級,而是長輩對晚輩的慈愛。
“姑娘在席上沒來得及吃什麼,如今餓不餓?我給姑娘做些愛吃的棗兒甜湯好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