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真是學壞了,放着好好的門不走,非搞高來高去那一套,好在我這這裡偏,不然準把半個百川院喊來。還有你抱倆蘿蔔幹什麼——”冷豔幹練的女子一邊收鞭一邊不住地吐槽。
“我知道杏子林事變是為什麼了。”
莫辛長得并不頂美,鵝蛋臉圓眼睛讓她還有一種不符年齡的幼态。但當這樣的臉上呈現出極度凝重之色時,任何人都會忍不住靜下來聽她說話。
“有人要重新挑起武林之亂,從中漁利。”
“你說什麼?”石水驚問。
“今日一切,除了恰巧被喬峰相邀談藥品供應的我,還有被我臨時叫來的你,全都是一個早就設好,勢必讓喬峰和丐幫決裂的局。雖然他們一開始表面上針對的是姑蘇慕容,但從喬峰按下全冠清的叛亂後,丐幫的長老舵主、受邀的正道耆宿甚至那個馬大元的遺孀康氏,便将全部的注意力通通轉移到喬峰的契丹身世上,根本沒人再提一句馬大元之死。即使是喬峰為慕容家作保,遺屬亦不追究,這樣先高高舉起又輕輕放過,未免叫人疑慮。”
“可且不論喬峰是否真如康氏所說早就從密信上得知自己的身世,即便知道,契丹早在二十年前就被遼東甯遠軍打服,後又被女真所滅,與天朝縱然有過國仇家恨,也不至于為此所有人一起發難,逼迫自家幫主當衆下台,這不是自毀長城嗎?”
“确實奇怪。所以即便不是很合‘不幹内政’的規矩,我依然去了杏子林,以百川院的名義強令他們暫停争端。可喬峰的困局我們無力改變,更難将此事上升到禍亂江湖的地步。”石水搖了搖頭。
“那如果針對的不是喬峰一個人,而是整個丐幫的決策層呢?”
“喬峰是前任幫主汪劍通的親傳弟子,俠名赫赫,屢抗強敵,卓有功勳,他于丐幫堪比門主之于四顧門。石水,你能想象如果咱們門主與整個四顧門決裂嗎?”
這個比喻實在是過于一針見血,直接讓石水倒吸一口冷氣。
這位經曆過四顧門崩塌的俠女隻覺脊背發涼:“幸好你将我叫去,也幸好喬峰襟懷似海……”否則他怒極動手,以降龍十八掌之威,杏子林豈不屍橫遍野?那些被殺傷的丐幫各舵,正道耆宿的門人子弟,又何肯善罷甘休?
丐幫如今是天下第一大幫,萬一起争鬥,牽連之廣,影響之深,豈是尋常門派可比?
這不是與一個人的決裂,是整個門派乃至半個武林的四分五裂!
“最幸好的是叛亂之人為了戲碼做足,沒有處理掉馬大元的屍首。無論誰是背後之人,總要先炮制這場命案才有入局之機,隻要找到馬大元真正的死因和兇手,将重心從扳倒喬峰轉回到解決兇案本身,便可拔起蘿蔔帶出泥。”
“不錯,江湖刑案非百川院不能定奪,怎容他們私下處理。我這就請其餘院主一同起草公告,說明問案期間,丐幫諸人事不可妄動,違者國法論罪。”石水冷靜下來後,職業素養迅速占據上風,但她很快又變得好奇起來,“不過莫辛,你素來直腸直肚,見事不見人的,怎麼今日竟突然懂起這微妙門道?”
“難不成……”
莫辛心頭一跳,略僵硬地轉頭看向石水。
“挖蘿蔔還能挖出這好處來?”
見莫辛一臉無語的表情,石水這才收起了戲谑之色,伸手捋了捋莫辛的長發:“好了,不逗了你。但說真的,咱們這些四顧舊人中,你年紀最小,往日的恩怨風波也少與你相關,你原就應該活得潇灑些。如今既得了奇遇,又創立天南春這偌大的生意,何必再陷于這些亂哄哄的門派争鬥中?”
莫辛低頭一笑,随口回應:“哪裡就說得上個陷字……”,她馬上又認真起來,“但拿别人的秘密當墊腳石,使好人蒙塵這種事,即便沒有後續的算計,不是關于丐幫這樣的大派,我也覺得自己不該作壁上觀。若當年風陵劍派遭滅門時你們也袖手,我便不可能活到今日了。”
石水正色道:“正是此理。”又唏噓道,“一晃眼,竟就十年過去了……”
莫辛拍了拍石水的肩膀。
“來都來了,何不進去見見漢佛白鵝他們,順便将今日你所見所想一一講明,”石水拉着她往院外走,“萬幸這次死者隻馬大元一人,咱們可以慢慢磨案情——”
莫辛腳步刹住,某一段話音忽然浮現耳邊。
【既如此,那下一個白死的……又會是誰?】
千般念頭在腦中沖刷而過。兇案、叛亂、密信、身世……
“不好!”她驚叫出聲,一把抓住石水的手,“我們忘了提醒喬峰讓他也不要輕舉妄動!”
對方要徹底挑起喬峰和丐幫的龃龉,就絕不會止步于隻設計一件不與其直接相關的案子和時過境遷的往事。而此時喬峰驟然知道自己身世有疑,又怎會忍得住不向知情的人問個清楚明白?
“石水,你可知喬峰父母是否健在,家居何處?”
“我隻知他仿佛是河南省人士,少時曾受業于少林。更詳細的得到情資處去查——哎,你幹嘛去?!”
石水不過眼神錯開一瞬間,莫辛已飛身上了高聳的圍牆,同時還順手将兩個蘿蔔塞到她手裡。
“我馬上去河南找喬家父母。”
“胡鬧!這事自有我們百川院的刑探處理,你瞎摻和個什麼勁兒!”
“可你們誰都沒有我的腳程快,武功也沒我好。”莫辛十分實誠。
“江湖中卧虎藏龍,手段隻有你想不到就沒有他們做不出的。你以為憑你那兩下子能包打天下,能坑喬峰的坑不着你?!”石水頗有些氣急敗壞。
“我會小心的,”莫辛自圍牆一躍而下,話音遙遙從院外傳來,“喬家住址查到了用小青(海東青)送給我,它趕得上我的速度。你們同時派人來接應即可。”
連個衣角都追不上的石水最後隻能又恨又無奈地跺了下腳。
“從未見過這麼多管閑事的人……”
當被罵作多管閑事的莫辛日夜兼程趕往中原時,李蓮花應邀來到了普度寺禅房,與方丈無了大師茗茶對坐。
無了伸出兩指,搭在李蓮花的腕脈之上。細診許久,直到李蓮花都快将半壺茶水喝完後,無了方才略舒一口氣,緩緩開口:
“不錯,碧茶并無擴張迹象,經脈氣海也無進一步崩塌之危,若能按此情勢維持下去,善自保養,再有個十年也不成問題。”
聞此好消息,李蓮花,或者說曾經的天下第一,四顧門創派門主李相夷,卻面色淡淡,沒有多少歡喜激動之色。
“和尚,你今日的茶不錯,甜絲絲的。”
無了大師也是個妙人,裝作聽不出其的顧左右而言他,順着李蓮花的話說了下去:“李施主身體安泰,果然五感也靈敏了。這是市面上正時興的一款花茶,由天山雪蓮的花瓣所制,清香甜潤,有升陽暖肺之效,更重要的是物美價廉。所以今日李施主盡可多飲,老衲一點都不心疼。”
“天山雪蓮?”李蓮花擡眸。
“是啊,正是天南春所出佳品。”無了笑眯眯地答道,“說來也怪,天山靈鹫宮所創立之天南春商号,擁有那麼多獨門秘方和珍稀藥材,若是換别家商鋪早就囤貨居奇了。他們倒好,越是好材好方越要做成日常用物。不僅僅是這雪蓮茶,還有防治大疫的銀翹清心丹,養顔生肌的泊夫蘭珠粉,甚至是療傷聖品九轉熊蛇丸,曾經都是價比千金,如今竟都被這天南春做成了白菜價,也不知是什麼路數。”
什麼“什麼路數”,不就是老闆(娘)特别簡單地想着在醫病上廣濟天下,自己少掙一些,也讓所有人吃上便宜藥。這樣大仁大義的願景原沒有錯,可她作為一家私人商号,借着供應鍊的優勢把整體藥價打到地闆上,甚至還時不時開義診,這在友商眼裡就是擾亂市場斷人财路的行徑,要不是身份成謎,同行們早想把她千刀萬剮了,保不齊哪一天就扣一個“收索民心居懷叵測”的帽子讓她嘗嘗滋味。
李·真同行·蓮花想到此,難免有些咬牙切齒:“銀錢上的事算什麼,十年青春時光人家都不在乎,真氣更是不要錢似地往外灑,大方得很呐!我看那大雄寶殿上的佛祖該側一側身騰個空位,讓她也坐上去才好!”
聽到連佛祖都被編排上了,無了連呼幾聲“罪過”,方才又開口,隻是竟裝起了糊塗:“李施主,這真氣不要錢地往外灑的風範,聽起來好像很耳熟啊。”
李蓮花一窒,半晌才說出話來,臉上有悔意,又有一絲懷念:“那時候,我用内力撣塵避雨,好任俠,好風頭,無敬無畏,竟給她起了個壞頭。”
“這十年來莫辛被迫綁在我身邊,疲于奔命,勞心耗力。若我當年沒那麼自命不凡,若我在傷重時不心灰意冷去了東海邊,她早就——”
無了正色打斷了他,佛相俨然:“錯了,你怎不說若你當年不曾救她性命,任她死去,她也早就沒有今日之事?過去心不可得,現在心不可得,未來心不可得,李施主,你該想的是盡快尋找解毒之法,不要浪費莫施主她為你争取的時間。”
李蓮花知道是自己起了執念,自平了平心緒,誠心道:“是我錯了,和尚,你說得對。”又忍不住歎氣,“說逍遙,是名逍遙,實非逍遙。她還不如不會武功。”
“可若非這逍遙派的北冥神功奇妙,真氣可海納百川化異為同,從而強化你體内的揚州慢,你這些年早就毒發不知多少次了。要知道每發一次,剜心挫骨,摧殘身體,叫人生不如死啊。”
李蓮花勉強扯了扯嘴角,算是把這話題過去了。
“對了,和尚,莫辛可能會來找你商讨梵術治毒之法,你可不要在她面前戳穿我。”
“這你放心。唉,老衲這輩子的诳語都盡打李施主你的身上了。不過這都第十年了,莫施主竟還沒發現,你已經知道每三月給你輸真氣的人是她嗎?還真是……老實巴交。”
李蓮花輕笑一聲,端起茶杯喝了一口。花茶清甜潤澤,禅室檀香杳杳,讓他心神平靜下來,思緒漸漸悠遠。
莫辛,如今又在做什麼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