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句話一出口,梅負雪臉色肉眼可見地沉了下去。
祁白川又添了一句:“宮主既不願離去,可否幫我放低水溫。”
“……”
浴桶此刻漂浮着雜七雜八的物什,藥材有之,泥漬有之,但效果卻是出奇的好,傷口正緩慢愈合,甚至體力都在恢複得七七八八,一瞧便知準備之人花了不少血本。
當然,如果沒那麼燙,效果更好。
屋内安靜了片刻都沒反應,祁白川餘光瞥見如同一鍋炖的髒水,忽地意識到什麼,改口道:“算了,我……”
然後就見人影傾身挪了過來。
對方應該是很嫌棄的,雙眼直直地盯着水面,那裡恰好是一團認不清模樣的東西,約莫是某種藥材。
梅負雪看了很久,眉都皺成了紙,似乎是想要說什麼,但再瞥見他身上的傷後又咽了回去。
正當他以為對方就此作罷時,梅負雪卻一撸袖子,手伸了過來。
水面一陣漣漪。
那些苦澀而認不清的藥材都随着波紋蕩到了自己這邊,但水面的泥垢仍在,梅負雪卻沒有管,兩指一并伸了進去。
祁白川動了動唇。
水溫很快降下,渾濁的藥浴都清澈不少。
梅負雪眼稍斜過一寸,起身坐了回去:“本座活到現在還沒伺候過人。”
“看出來了,”祁白川挪近身子,“宮主想問什麼?”
“你說你見過他?”
“是。”
“在哪?”
“雪霁川東南處百裡,城池已毀,我認不得名字。”
“何時的事?”
“城池烽火燒起之前,”祁白川說,“他神色匆忙,正在趕路。”
“……”
藥池的顔色随着時間流逝愈發淺淡,水面下隐隐露出了腰腹的輪廓,線條流暢,形狀有力,梅負雪慢慢撐起身,毫不避忌地觀摩。
片刻,他忽然笑道:“你經脈通暢,血液蓬勃,受了那麼多罪,能活到現在,靠的就是你強悍的體質。”
“……”
“照理說你應該是個難得一見的天才,可我方才一探,發現你靈力空虛,天資平平。”
祁白川靜默不語。
“若沒猜錯你不過十五六歲,”梅負雪好整以暇道,“憑你的修為,你是如何趕去百裡之外?”
“……”
“沒有趕去,”祁白川說,“朋友告知。”
“如何證明?”
“無證,”祁白川說,“信否由君。”
“……”
梅負雪眯起眼。
“他落了東西在陽關道裡,”祁白川見此補充,“其他如何,我身體抱恙,暫時無法憶起。”
“……”
屋内沒有光,兩人的呼吸也都消弭在氤氲的藥氣中,梅負雪面容有些模糊,那雙眼睛卻是黑亮銳利,仿佛能透過皮肉,看見裡面跳動的心髒。
半晌的寂然,他突然放緩聲音:“也好,陽關道詭火旺盛,又有殘存的佛光,兩者對碰,威力極大,尋常人根本無法承受,等你養起身體,再問也不遲。”
祁白川沒有說話。
“來,”梅負雪挽起袖子,溫柔道,“手給我,讓我看看你的傷勢。”
“……”
祁白川不動聲色垂下眼。
桶邊多了張開的五指,掌心紋理細膩,指尖修剪整齊,繭卻有些薄,不像常年握劍的粗糙,倒像牙牙學語的小孩。
而此時此刻,那隻手就放在那裡,純真無害,請君入甕。
“……”
他撥開藥材,緩緩擡起胳膊。
剛離開水的腕骨溫度殘留,那隻手卻是清涼的,兩指覆在脈搏時有些癢,祁白川微微傾身,任憑其為。
窗外蟲聲入耳,心緒搖搖不定,兩人近的可以聽見彼此的呼吸。
梅負雪輕輕擡眼,眸光柔軟親人。
祁白川似有所感,同樣掀起眼皮。
“……”
星火碰撞。
嘩——
掌風如影随形,水面轟然乍響,浴桶如同洶湧的海浪,一波波的沖擊都撞在人臉上。
來不及思考,刹那間祁白川閃身後退,脊背“嘭”地撞到桶壁,中央波瀾動蕩不止,是有人躍進桶裡。
殺機肆無忌憚充斥整個木桶,恐怖的威壓從肌膚灌入體内,仿佛一簇羽箭貫穿心髒,極緻的緊繃之下是對危險本能的反抗,祁白川擡手格擋,第二招劈手襲來。
嘭!
——以卵擊石。
一股難以言喻的力量貫穿肩膀,衣擺浮在水面如展開的花,勾勒出姣好的身形,那張瓷娃娃般易碎的臉倏而湊近,祁白川屏住呼吸,身體剛湧起的氣勁都被凍在了經脈裡。
電光火石間,他猝然意識到什麼。
已經晚了。
一隻手抵在胸膛,以無可抗拒之勢探了下去。
丹田波動無所遁形。
那至始至終藏匿的,微不可察的霧氣露出端倪。
——詭氣。
“……”
梅負雪勾起嘴。
“嘭”的一聲,屋門大開,腳步窸窣,門口傳來弟子欣喜的聲音:
“師弟,你洗得怎麼樣?我奉宮主之命給你送衣……服……?”
尾調陡轉極上。
屋内的三人頓時都僵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