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明這一路,趙歸夢非常地辛苦。按照往常的性子,她早就不耐煩了。如果是慕亭雲,說不定她就做一個簡易的木闆,把人綁在後面,拖在馬後。反正他皮糙肉厚,也死不了。
如果讓她這樣對裴恒,她就會生出一種罪惡感。但她自然不承認是自己區别對待。硬要說的話,那必然是因為慕亭雲那厮嘴碎,動不動就要喊累喊痛。
裴珩不一樣。光看臉的話,他确實有種雪映桃花的美,眸清眉長,低垂眼睫時,露出雙眼皮褶裡微微的紅。但他出乎意料地能忍。
趙歸夢活得非常随意,她對自己的要求就是,不死就行。自然推己及人,她照顧别人,也是這條标準。
那日她停下來休息時,竟忘記自己和裴珩還綁在一起,一個旋身下馬,兩人就重重地摔在了地上——自然,裴珩在下面。把人拉起來時,看他額角有明顯的擦傷,嘴唇被牙齒碰到,出了血,倒顯得有幾分凄楚的可憐。不知這都是第幾次莫名其妙受傷了。
即便如此,人家也說:“怪我,我沒有及時提醒你。”
除此之外,他會認真地記下趙歸夢花的每一文錢,承諾以後十倍金錢奉還。當然,趙規夢覺得自己不完全是看在錢的份上。她純粹是善良,救人于水火而已。
裴珩道:“确實,趙門使赤子之心。”
嚯!這要是讓那些被抄家砍頭的人聽見有人用這四個字形容戟雪門的趙歸夢,估計得氣到七竅生煙。
趙歸夢贊賞地拍拍他的肩膀:“欠多少了?”
裴珩笑道:“九十兩一貫二文。”
頓了頓,道:“四舍五入,一百兩。”
一日,趙歸夢猛然驚覺,自己對裴珩竟然隐隐生出幾分愧疚!真是……好可怕的讀書人,這就是他們玩弄人心的手段。她看向坐在前方的裴珩,眼神幽幽。
越往西北走,天氣愈加幹燥。趙歸夢喜歡幹燥的天氣,無論春冬。
西北的冷空氣都是凜冽的,不像南方,永遠帶着一種陰陰的氣團裹在人的周圍,無法消散。如果是夏天,西北的夏天,陽光熾熱,照在人的臉上,手上會覺得生疼。可是并不難熬。
不像瑞京,騰騰的熱氣從腳底升起。讓人的每一寸肌膚,每一絲頭發,都變得潮熱難耐。
可是趙歸夢的這份愉悅并沒有維持很久。
她感覺到了骨縫中那種熟悉的疼痛感。臉上常挂的笑容消失了。
又要下雨嗎?她擡頭看着天邊,金烏西沉,淺紅的晚霞溫柔缱绻。怎麼會下雨呢?
裴恒很快察覺到她的異樣,詢問:“趙門使,天色漸晚,不如今日早些停下來休息。”
趙歸夢心情糟糕至極,咬牙握着缰繩,一言不發。
這邊隻有一個破廟。破滅顯然已經荒廢很久了,勉強有個屋頂,寺廟裡的雕塑色彩褪去一半,瘦削的半張臉俯視着兩人。帶着幾分詭異的色彩。
“什麼老頭,居然不是佛像。”趙歸夢看了一眼那個瘦削老人面容的雕塑,嘴裡不清不楚地嘟囔,隻覺得晦氣,晦氣極了。
她拖着裴恒走到了佛像後面。
她心情變得糟糕,一言不發地把一些稻草随意地堆放到角落。這稻草不知哪兒來的,興許是之前路過的人留下的。如今反正便宜她了。
裴珩看着面前那一堆亂七八糟,此起彼伏的稻草鋪成的“床”,面色就如前幾日在山洞裡,看見趙歸夢幫他包紮時系的槳酢草,難得沉默了一瞬,道:“我來吧。”
他翻了翻稻草,抽出厚的那部分,補齊到薄的地方,又将邊邊角角都捋得整整齊齊。
那雙手手指修長,骨節分明,幹着這樣的活兒,也讓趙歸夢品出了一點美感。他右手手腕靠近大拇指的側面,長了一顆小小的紅痣,随着他的動作若隐若現。
趙歸夢盯着發呆,痛得無法思考,腦中又開始翻湧。她費力地從包裹裡掏出木魚。
“好了,”裴珩最後拍了拍稻草,“趙門使,你先休息一下吧。”
身後無人回話,隻傳來笃笃的木魚聲。
回頭望去,趙歸夢半依靠着牆壁,曲着一條腿,手裡随意地捏着木魚槌,一下又一下地敲着。
裴珩:“趙門使?”
趙歸夢撩起眼皮看他,眼底藏着暗火,面無表情。又敲了一會,她一言不發歪倒在稻草床上,背對裴珩,面朝牆壁,蜷縮着。
破廟裡安靜極了,裴珩能聽見她牙齒碰撞的聲音。她在極力忍耐,可他無計可施。
他撐着站起來,扶着牆壁往外走。
趙歸夢聽見他的腳步聲,漸行漸遠。心道,這人又要跑了。她心中又湧起怒意。
她知道,這種怒意毫無緣由。任誰落入戟雪門手裡,都會想方設法地離開。不要再動怒,她的理智在勸告自己,怒意會讓痛意加劇。
這怪病……
她腦子裡迷迷糊糊地想着,又聽見有人從外面進來。
“你,”趙歸夢掙紮着發出巨大的疑問,“怎麼又回來了?”她心頭的怒意忽然散了大半,剩下些摸不着也說不清的情緒。
“嗯?”裴珩愣了一下,聽懂了她的言外之意,輕笑一聲,卻說:“總不能在外面拾一夜的柴。”
趙歸夢手指攥得更緊,嘴角難得扯出真誠的笑意。她想說什麼,又閉上嘴。
她聽見裴珩折斷了木柴的聲音,然後是火折子在空氣裡發出的嗤的一聲響。
噼裡啪啦。
這是木頭燃燒的聲音,以及雨點落在瓦片上的聲音。
年久失修的屋頂漏水,噼哒——噼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