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承昀越過幾位行色匆匆的同僚步入官署,行動如常,從表面看似乎已無大礙。
待人走到面前,梁恪終于沒忍住,壓低聲音問道:“你身體好了?”
“沒什麼大事,勞你關心了。倒是你,幾月不見可還舒心?”
寒暄過後,越承昀意有所指。
年前在吳州時,梁恪書信于他,言及新任太常少卿一事。信中并未詳談,而他回建康不久又去了冀州,一直沒得空與梁恪見面。
對于新上任的太常少卿,越承昀隻知其姓周,是景元帝從地方提拔上來的,旁的不甚明晰。
梁恪掃了一眼四周,見無人留意此處方才開口:“周大人脾氣頗為耿直,幾乎是油鹽不進,那些個平日裡懶散行事的都被他斥責過。”
“他還曾當衆反駁崔大人,絲毫不像沒背景的人。”
梁恪口中的“崔大人”正是現任太常卿,出身博陵崔氏。在太常寺,無論是背景還是官職,都是說一不二的存在。
因此梁恪對這周大人的舉動連連驚歎。
陛下便是他最大的背景。
越承昀笑了笑,卻沒說出口。
太常寺主管國家祭祀禮樂,而禮樂不可廢,世家在這方面話語權頗大,是以太常寺中諸要職一直以來都由世家瓜分。
官職來的太過容易也緻使部分人在其中渾水摸魚,享食祿卻不盡其責。
這是天下各地現存、亦是陛下亟待解決的積弊。
因此開了先例“進士科”,試圖打破世家壟斷的局面。
大刀闊斧改動太常寺體制一時半刻行不通,那便隻能從微處入手。
這位油鹽不進的周大人恰合陛下之意,便是最好的人選。
思緒回籠,梁恪仍滔滔不絕:“聽說王氏亦圖謀那個位置,最終還是沒成……”
見他越說越起勁,聲音也大了起來,越承昀連忙幾句含混過去:“怎麼不見那幾位太祝丞?”
往年祭禮的祭文雖不用衆人皆在,可一篇完整的祭文仍需兩三人共同起草最佳。此時太祝署人雖多,卻不見最主要的幾位大人。
梁恪回過神,重新提起筆:“被太史令叫去了,說是觀星有異,相關祭文要改,我便先起草别的部分。”
章程合規,是以他不以為意。
“四人一并去了?”
越承昀卻隐隐覺得有一絲怪異,一時半會卻說不上來。他在腦中極力搜刮着前世記憶,可一無所獲。
前世春祭并未生事,按理說今生也應無變數。
下一瞬,卻聽見梁恪似才想起什麼,補充道:“不過今年不知為何,還像秘書省借了人手。”
“你說那幾個校書郎來此是為何?”
校書郎。
想到在渤海郡時,幾人意外交談的内容。越承昀眉心一跳,似乎有什麼答案呼之欲出。
他強壓住心頭的涼意,看向梁恪:“可有程姓之人?”
“你怎知道……對!是有個姓程的。”梁恪先懵了一下,旋即反應過來,“我說怎麼看着眼熟,就是你的那個朋友。”
“叫程束,是不是?真是巧了。”
梁恪完全沒有察覺到越承昀神情的變化,幾乎沉浸在感慨巧合之幸中。
越承昀的心卻一寸寸下墜,他不願去猜那個可能性。
前世春祭的确無事,可第二年春祭卻出了事。
本是小事,可瞬間卻流言四起。都說陛下春祭心不誠,這才出了差錯,甚至還說出了祭文細節。孩童唱着歌謠在大街小巷亂竄,茶樓的說書人話題拐上山路十八彎也要湊上這熱鬧。
子虛烏有之事,引得阿容焦頭爛額。恰好景元帝突然病重,又生出“陛下心不誠上天降災”的流言。聽着便覺無稽之談,可這流言竟然越傳越廣。
無人推波助瀾,絕無可能到那種程度。
沒多久,太子亦出事端。
想到這個節點,越承昀心一緊。
彼時自己對景元帝懷有偏見,對諸多之策未解其意,覺得太子一事是巧合,面對阿容捕捉到的蛛絲馬迹隻覺是她疑心重、草木皆兵,甚至與她據理力争。
可如今将這些都排布在一處,竟生出寒意。
她帶着痛意的決絕目光猶在眼前,飽含崩潰情緒的長劍劃破他的衣袖、直直刺入胸前,她說:“你我二人,到此為止。”
心髒猛的一顫,越承昀喉頭感受到一絲腥甜,不敢再回想。
可第二年之事為何提前了,前世程束并未參與春祭,倒是他說同僚去了,難道他是變數?
“竟說來就來。”猶在怔愣之際,梁恪放下手中的筆,伸手推了推他,“發什麼愣,人來了。”
身着青色官袍的校書郎走近,拇指相抵朝二人作了一揖。
下一瞬,此人開口笑道:“承昀,多日不見了。”
眼前的人像一時模糊了,謝寅半開玩笑的話語蓋住了眼前人的聲響:“這朋友,你該當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