營帳内,未寫完的"縣令"二字被風掀起一角,露出底下暈染的墨迹。
刺目的白光裹挾着撕裂耳膜的轟鳴驟然炸開,喬蔓本能地閉上雙眼,隻覺周身被無形的力量狠狠攥住,五髒六腑都在翻江倒海。當她再次睜開眼,消毒水的氣味并未如期而至,取而代之的是艾草混着檀木的幽香。
雕花窗棂漏進細碎天光,照在斑駁的青磚地上。褪色的帷幔無風自動,床前懸着的銅鈴發出微弱清響
喬蔓踉跄着扶住床頭,指尖觸到的不是實驗室冰冷的金屬操作台,而是溫潤的檀木紋理——這裡并非現代的實驗室,倒像是古代的一處宅邸房間。
一個倩約的身影掠過眼前“阿姊,你醒啦?”
喬蔓望着那熟悉又陌生的面龐,喉間湧上萬千疑問,卻被少女滾燙的手握住。"采蘋!"少女轉身吩咐立在門邊的綠衣婢女,裙裾揚起的風帶起帳角流蘇輕晃,"快馬去禀報阿父,就說阿姊轉醒了!"
她又将喬蔓的手貼在自己臉頰,指尖纏着的金線帕子沾着藥香:"昏睡這七日可吓死我了,大夫說再不好轉......"話音未落便被哽咽截斷,掌心的溫度透過帕子滲進皮膚。
喬蔓強撐着坐起身,眩暈感如潮水般湧來,喉間泛起苦澀。說好的返程通道,竟将她抛進了另一個陌生時空。雕花床榻的木質紋理硌得掌心生疼,她攥緊錦被,指甲深深掐進掌心,"到底還要經曆多少個錯位的時空?"心底的怒意與不安翻湧,歸家的希望再次如泡沫般破碎。
少女關切的臉龐在眼前晃動,卻難掩喬蔓眼底的惶惑。新冒出的"父親"、"妹妹",這些憑空出現的親人關系像一團亂麻纏繞着她。目光掃過少女身上的曲裾深衣,案頭擺放的竹簡,喬蔓暗自松了口氣——依舊是東漢的時空。三年江東磨砺習得的隸書與禮儀知識,或許能成為她在此立足的底氣。可這份慶幸轉瞬又被擔憂取代,若無法掌握時空穿梭的規律,她是否真的要永遠困在這無盡的時空裂隙之中?窗外的日光明明晃晃地灑進來,卻照不暖她發涼的指尖。
“阿姊感覺怎麼樣?”
看着喬蔓眼底的不知所措,少女忽然攥緊她的手,珍珠耳墜随着動作輕晃:"阿姊,我是子麗啊!"
“我有些不記得了……”裝失憶嘛,一回生二回熟。
"快去叫醫師!"子麗又對身邊侍女道,她轉回頭時眼眶微紅,繡着并蒂蓮的帕子輕輕按在喬蔓額角,眼裡都是心疼
窗外竹影掃過窗棂,在她泛紅的眼眶裡投下細碎的陰影,"那年你同父親置氣,一氣之下跑出家門,誰知......”
暮色漫過她顫抖的睫毛,"後來每到你的生辰,他都要在你閨房擺上三副碗筷,對着銅鏡說'阿婉最愛吃鲈魚脍'......"
“這些年…阿父一直在後悔…”她忽然擡頭,睫毛上還沾着淚珠,卻笑得像春日初綻的桃花,"幸而上天憐佑,讓阿姊又回到了我們身邊!"
喬蔓指尖一顫,"我是怎麼回來的?"話音剛落,窗外恰好有片竹葉飄進,落在她發間。
那名叫子麗的少女替她摘去葉片,指尖帶起的風掀起帳角:"在城南渡口。”她壓低嗓音,語氣裡裹着三分慶幸、七分猶疑。子麗絞着帕子的手指微微發白,似在斟酌字句:"是錦帆賊救了你。那人替劉荊州押運糧草,途經壽春時,見你漂在江面......"少女睫毛輕顫,目光不自覺落在喬蔓頸間玉佩上,"他将你送到官府,太守一眼認出這雙魚銜珠的紋樣——那是母親留給咱們姐妹的信物。"
喬蔓猛地攥住玉佩,冰涼的玉質硌得掌心生疼。這枚明明是她從現代帶來的貼身之物,此刻卻成了喬家舊物?
“你同我說說咱們家的事兒吧,說不準,我能想起來”喬蔓道
“我們出自廬江喬氏,父親是大将軍橋蕤,我叫喬妍,小字子麗,是你的妹妹,我們母親早已去世,這些年一直跟着父親,父親這些年沒有續娶,隻有我們兩個女兒,府裡還有兩位姨娘。”
“那我叫什麼?”
喬妍愣了愣,眼中心疼更甚“阿姊竟然連自己的名字都不記得了嗎?”
喬妍耐心解釋道"你名婉,小字阿柔,周歲抓周時攥着竹簡不肯撒手,父親便請先生題了'靜女其姝,柔惠且直'的祝辭。"
一會兒一個四十多歲的中年男子奔到喬蔓的榻前,喬妍為他讓了個地方,玄色朝服下擺沾着星點泥漬,顯然是下朝後一路疾走而來。他鬓角霜白與眼角皺紋裡還凝着朝堂上的威嚴,可在看見榻上人影時,卻忽然踉跄着往前半步,腰間玉珏相撞發出細碎清響:"阿柔......"
橋蕤的手掌覆着薄繭,卻将喬蔓的手握得極輕,仿佛捧着一瓣經冬的殘梅。他眼角細紋裡凝着的水光,讓常年在戰場上淬過的目光都軟得不成形狀:"阿柔,你終于回來了......"喉結滾動間,聲音裡裹着三年來無數次演練的開場白,此刻卻碎成了齑粉。
喬蔓望着這雙曾握過長槍、點過兵将的手,指尖傳來的溫度陌生又灼人。她張了張口,卻隻發出幹澀的音節,像被掐斷的琴弦。帳外梆子聲敲過三聲,橋蕤忽然注意到她發間新添的碎銀,和黑瘦的面龐,武将慣于克制的神情終于裂開縫隙——那是他未曾參與的三千個日夜刻下的痕迹。
橋蕤肩頭驟然繃緊,熊羆刺繡随着呼吸起伏,恍若戰場上蓄勢待發的猛獸。他轉身時腰間玉珏撞在床柱上,發出清越的響:"怎麼回事?叫過醫師了嗎?"
"已經差人去請了......"喬妍話音未落,雕花木門便"吱呀"裂開道縫,白胡子老醫背着藥箱跨進門檻。
老醫的銀針在燭火下泛着冷光,指尖按在喬蔓腕脈上時,橋蕤下意識屏住呼吸,甲胄下的内襯已被冷汗浸透。"小姐這是水濕蒙竅,瘀阻腦絡。"醫師撚着胡須搖頭,藥箱裡的幹艾草簌簌掉落,"需用通竅活血湯,再以針灸引瘀血下行......"
橋蕤忽然抓住醫師手腕,熊羆刺繡随動作繃緊:"可有萬全之策?"聲線裡帶着點戰場上逼問斥候的狠勁,卻在觸到醫師驚惶的眼神時驟然軟下來。喬妍忙遞上蜜酪羹,瓷勺碰着碗沿輕響:"醫師且放寬心,父親他隻是關心則亂"
老醫師表示理解,開了藥房,便退了出去
喬蔓望着眼前男子鬓角霜雪,眉眼間淩厲的英氣與記憶深處某個模糊輪廓漸漸重疊。喉結幾不可察地滾動,她張了張嘴,幹涸的唇瓣在空氣中翕動良久,才艱難地從齒間擠出兩個音節:“阿父……”
"阿父在此......"
“阿柔,我的好阿柔……”
喬蔓隻覺一股熱流自心口翻湧而上,像是有根無形的絲線,将眼前這個鬓染霜雪的武将與她靈魂深處的某個角落悄然系住。還未及細想,身體已先一步行動,她撲進橋蕤懷裡,環住那雙布滿老繭的臂膀。溫熱的氣息拂過父親胸前的熊羆刺繡,她埋首在橋蕤的衣襟間,哽咽着重複:"阿父,阿柔回來了。"
喬妍在旁邊看着眼眶早已紅彤彤的
喬蔓猛然問道“如今是多少年?”
“如今建安二年啊”
她這是沒穿越?
建安二年,壽春,她又回到了壽春……
橋蕤望着大女兒,眼神裡滿是憐惜,柔聲道:“過兩日你身子好些,我備場宴會,既迎你歸家,也祛祛邪氣。”
喬蔓斟酌道“阿父,袁揚州…他…”
“你為何還記得明公?”橋蕤疑問道
心裡的猜測被印證,原來橋蕤就是袁術的大将軍橋蕤,當時他對孫策十分欣賞和照顧,當時孫策常常對她提這個人。
喬蔓搖搖頭,“隻是腦海中有這三個字的印象”
緊接着三人又說了些體己話,喬父讓喬妍好好陪陪喬蔓便離開了。
等喬妍也走了,喬蔓緩步踱至銅鏡前。燭光搖曳中,鏡中人眉眼十分秀麗,與初來這亂世時的憔悴判若兩人,隻還徒留着征戰的傷疤和教百姓耕種時曬黑的皮膚。指尖輕輕撫過案上嶄新的襦裙,衣料上纏枝蓮紋在燭火下泛着柔光,東漢特有的曲裾剪裁如瀑傾瀉。她屏住呼吸将廣袖披于肩頭,素手靈巧穿梭,将長發挽成高髻,特意留出兩绺青絲垂落胸前,蜿蜒至曲裾褶皺間。
喬蔓剛直起腰,後頸便騰起細密的冷汗。本該束在腰間的皮質令牌與疊得齊整的文書不翼而飛,那些記載着機密情報的憑證,此刻連半片殘角都不見蹤影。她下意識按住空蕩蕩的腰封,繡着并蒂蓮的襦裙突然變得沉重如鉛——若是這些物件落入袁術之手,僅憑令牌上的“孫”刻字,便能讓父親背上私通江東的罪名。
喬蔓猛地攥緊裙擺,指甲深深掐進掌心。原本盤算着尋機與孫策取得聯絡的念頭,此刻如墜冰窟般徹底冷卻。她警惕地掃視四周,檐角垂落的流蘇随風輕晃,卻似化作暗處窺探的眼。若貿然傳信,且不說書信能否安然抵達,一旦落入敵手,再加之自己那“孫”字令牌,勢必會連累父親,橋家滿門皆會淪為袁術砧闆上的魚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