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嬷嬷是否曾對她說過,若是有人予她豐富的吃食便是要将她賣給山匪做新娘?”晏淨安微微俯首,“請恕晚輩冒昧,嬷嬷為何要這般吓唬她?尤其明知她會當真?”
一道響雷在腦子炸開,“轟”的一聲,遮蓋了所有聲響,唯有不安的心大叫“不好”。楊嬷嬷悄悄擡眼,見面前人收斂笑意的認真面容,紅潤的面孔徹底失了血色,驚慌失措就要下跪,一隻白淨的手虛扶她發顫的手臂制止了她的舉動。
“嬷嬷這就折煞晚輩了。”
他笑着,猶如端坐佛龛的佛陀,卻并不顯得慈悲,或許是因她心不誠。
楊嬷嬷直起膝蓋,聲音急切到有些嘶啞:“世子明察,奴豈會對小姐說這些!”
“嬷嬷自然不會對阮家小姐說這些,可若是她……不是呢?”
晏淨安的聲音低緩,吹不起一片枯葉,但卻激得楊嬷嬷踉跄往後退了好幾步。
“世子這是何意?”楊嬷嬷咽了下幹澀發緊的喉嚨,慘白的臉拼命擠出一抹牽強的笑,“奴聽不懂。”
晏淨安早知是此種回答,并不失望,他所要的也并不是阮府的誠實,他隻是想起她的強顔歡笑,想起她脫口而出對自己的貶低,想起她無措的眼淚,心中總是不忍、不平,不應當如此。
“她甚好。”他仰首望向天邊那一輪将要下沉的夕陽,溫潤的面容被餘晖籠罩,像是鍍了一層金般堅毅,字字句句如佛的低吟,“她不是花嬌朵,就是一株野草,卻是因為她的堅韌頑強,而不是所謂身份的卑賤。我目前雖不知她究竟是何人,但也知道她在阮府沒少遭受欺辱,雖如此,她并沒有怨天尤人,以淚洗臉,而總是笑着的,燦爛得仿佛是被人捧在手心,以愛澆灌長大的。”
“她愛這世間,哪怕這世間的人對她并不好。”
“嬷嬷,她将您視為家人,而您又将她視為什麼?可任人随意踐踏的野草嗎?”
他的眼神淡淡飄了過來,并不淩厲,但楊嬷嬷卻覺心有千斤冰雪,扼住了呼吸。她無法駁斥,也無力駁斥。愛與恨總是交織纏綿,并非渭泾分明。她将她拉扯長大,該愧疚的人不應是她。
楊嬷嬷緩了緩心神,再次擡頭,神色已恢複正常,“奴不知世子在說什麼。污穢之地,恐髒了世子鞋履,還請世子快些移步吧。”
楊嬷嬷行了一禮,轉身提步欲要離去,身後又傳來一聲低歎:“此事說到底是我的緣故,于她有愧,我自盡力償還,但,相濡以沫,總不如相忘于江湖……”
相濡以沫,相忘于江湖?
楊嬷嬷恍然意識到什麼,轉身一看,空無一人,唯有柳葉在風中輕晃。
這一刻,楊嬷嬷才相信說書人口中的故事,未必是情根深種,而是晏世子本身就是一個極好的人。若是上蒼有眼,這傻姑娘和他在一起想必會過得很好,隻是可惜啊,若他康健,她怕是連他一片衣擺都無緣碰到,隻能說一切都是命。
廣白默默跟在晏淨安身後,幾次想要出聲又被壓了下去。雖不懂世子為何要将替嫁之事告知一個嬷嬷,但想來有自己的考量,他身為一個下人無權置喙,隻是……
“有話但說無妨。”
聽到晏淨安這麼一說,廣白深吸一口氣才開口:“世子是要放她離開嗎?”
晏淨安輕輕“嗯”了一聲。他知廣白的憂慮,回眸牽起寬慰一笑,“祖母和阿娘那邊,我會去說的。”他垂下眼睫,長歎一聲,很是無奈與自責,“隻是,恐怕又要讓她們傷心了。”
“那您呢?”
晏淨安笑,還是那一句:“安心赴死。”
“你看,”他指着小徑兩旁新生的嫩草,莞爾一笑,“草又綠了。”
廣白險些沒有控制住眼眶聚集的淚水,他仰首借觀天吸了下酸澀的鼻子,僵直的唇也彎起,卻是向下的,“嗯,又是一年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