晏淨安沒有立即回答。他凝視着青禾的側臉,目光深邃如雨中古泉,雨滴落在平靜的泉面泛起一圈又一圈的漣漪,圈圈圈住的唯有眼前的這個人。
她好似是透明的,他一眼就能看得清楚,又好似被大霧籠罩,撥開迷霧所見的不知又是何種的山水。
“萬物有靈,終會找到歸途。”他最終這樣說道,聲音輕得幾乎消散在風中。
青禾似懂非懂地看向他,臉上漾出一抹淺笑,“世子說的話很難懂呢。”
正說着,廣白走過來,将一個竹編小籃放在了地上,籃中還細緻地鋪了一層幹草和細樹枝。
“多謝。”晏淨安道了句,他不看廣白抿起的嘴巴和又曲起欲要跪下的膝蓋,将視線重新落在青禾身上,“在喜鵲阿娘重新築好巢之前,就先委屈委屈這些小家夥吧。”
青禾将小喜鵲一個一個捧到新巢裡,但在捧起這隻杜鵑時,她忽然怔住了,遲遲沒有把它放到巢裡。
鳥鳴傳來,一聲比一凄厲、焦灼、嘶啞,她側目看去,那隻大喜鵲正站在欄杆上撲扇翅膀不停地跳來跳去,漆黑的眼睛直直地盯着她手中不斷厲叫的小杜鵑,叫聲變得低微,似乎是在安慰。
手中的小杜鵑雖然比這些小喜鵲要大,但還是很弱小,還沒有她一個拳頭大,濕潤的絨毛緊貼在粉紅的皮膚上,可憐巴巴地揮動光秃秃的翅膀對着大喜鵲發出嘶啞的凄厲叫聲。
“如果把你丢掉,你會死掉的吧。”
青禾的聲音很平靜,似乎隻是在闡述一個事實。她的眼眸低垂,濃黑卷翹的睫毛遮掩了清亮的瞳孔,晏淨安隻能看見她的粉唇,唇角向上牽起一個細小的弧度,但唇瓣卻是抿住的。
她在衡量。
晏淨安凝視眼前的人兒,忽然有了不一樣的認知,他沒有想到她會糾結這隻杜鵑的去留。他沒有說話,隻是靜靜地注視她,等待她最後的決定。
大喜鵲的叫聲愈發尖厲,一聲比一聲急促,它揮動翅膀,似乎是想從她手中搶回它的孩子。
它不知道這不是自己的孩子。
一時間,青禾竟然說不清楚誰更可悲。
她歎息一聲,最終還是将小杜鵑放到新巢之中,用指尖揉了揉它的小腦袋,莞爾一笑,“生命很珍貴,好好活着吧。”
晏淨安頓時又想起她在睡夢中那句“我不要死!”不是哀求,而是嘶喊,幾乎用盡全部力氣的嘶喊,或許是向自己,或許是向上蒼的嘶喊。
“夫人,非常不想死吧?”
這個問題問得不是一般的傻,青禾還以為自己聽錯了,她愣愣擡頭,但晏淨安含笑的眼睛正一眨不眨地望着她,似乎是在等着她的回答。
她狐疑擰了下眉頭,看晏淨安的眼像是在看一個貨真價實的癡兒,“這不是廢話嗎?這世上難道還有人想死嗎?”
“如果有呢?”
青禾不可置信地“啊”了一聲,眉頭蹙得更厲害了,平展的眉心都顯出一道溝壑來。
她思索了好久,還是堅定搖頭,“我不相信有人會真的想死,他可能隻是活得太苦、太累了而已,但不代表他是真的心甘情願地想要去死,隻是沒有辦法了,對他來說死比活要容易得多,但如果可以,他還是想活的吧。”
這番話像是一座大山壓在晏淨安早已停跳的心上,他第一次重新審視自己想死的決心,他第一次問了自己這個問題:“如果可以,我想活嗎?”沒有任何猶豫,答案瞬間出現——“我想,很想,非常想!”可是沒有如果,上蒼從開始就沒有給他這個選擇的機會,他隻能選擇對他而言要容易得多的死亡。
他不想給自己不切實際的期盼、不想成為親人終其一生都無法擺脫的負擔,隻能欺騙所有人,包括自己——他一心向死,坦然自若,迫不及待。
面對已知的結局,所要做的唯一一件事就是接受,努力說服自己接受。
“你看,我就說夫人甚是聰慧,這番話許多人想了一輩子都不一定想得明白。”晏淨安伸手撚起青禾肩上落的一片翠綠的落葉,目光如同一陣風輕柔拂過她茫然的眼,“夫人很是通透。”
每次誇她,他的眼睛總是直直地盯着她的眼睛,眼神就像是林意遠每次對客人說“客官,這價已是血本價”時一樣真誠,讓人根本無法質疑真假。
或許,她真的很聰明?
青禾心裡還在懷疑,唇角已不自覺地上揚,又慌忙抿住,可眼裡的笑意像揉碎的星光,怎麼都藏不住。
她捧起鳥巢站起身,掩飾般輕咳一聲:“雨……雨停了,我們把新家放回去吧。”雖然在和晏淨安說話,但她的眼睛隻瞥了他一眼便匆匆收了回來,捧着鳥巢的手不自覺收緊了力氣。
“這麼高,是不是得搬個梯子啊?”
晏淨安将青禾的小舉動盡收眼底,嘴角的笑容像是風不甚拂過湖面而泛起的漣漪,“不必,交給廣白就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