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聲聞再看不清沈寒枝的臉,隻隐約感覺她把藥瓶放在小榻上,然後往門口走去了,便忙問道:“你要走了?”
“你好好養傷,早一日康複便可早一日去吃酒。”
“吃酒?怎麼……”
傅聲聞不明所以還想再問,卻見柴房的門開了又關,沈寒枝已踏着月色回去了,且此後一連幾日,他都沒有再見到她。
藥鋪買來的金瘡藥不含妖力,因此比起上次,傅聲聞的傷口這回愈合得很慢。未免引起别的病症,他一直在柴房卧榻休養,換藥、送飯皆由僮仆幫忙,想來是沈寒枝花了銀子打點。
僮仆們不再避諱傅聲聞,甚至主動跑到他面前吹耳邊風,談及宅子裡發生的事便是手舞足蹈興奮不已,一唱一和地說着:
“馮騁如今變成了喪家之犬,再不是什麼僚佐啦!他也不敢對我們狂吠不止啦!”
“沒錯沒錯!你可不知道,那日清晨,新任太守來宅院視察,挨個屋轉悠,等到了巽娘屋外,他便問我們裡面住着誰,我們哪兒敢應啊!新太守見大夥兒都低着頭不說話,直接推門進去了,結果瞧見……哎喲,那叫一個香豔啊!嘿嘿,我都不好意思說出口!”
傅聲聞親眼所見,是以并不驚訝,淡淡地問:“後來呢?”
“後來新太守發了怒,命人把那倆光着身子的狗男女押到院子裡當衆審問,卻也不真的給人說話的機會,沒兩句便又叫衙差把馮騁拉去郡廨打了十闆子。我聽說從宅子到郡廨,馮騁愣是衣衫不整連滾帶爬了一路!顔面盡失啊,他今後怕是再也擡不起頭咯!”
傅聲聞心頭盈起一股清涼舒爽之感,背上的鞭傷仿佛也因僮仆這幾句話而全然大好,再無半分痛楚。他側着身子,枕臂而卧,舒舒服服地挑了挑眉,又問:“再後來呢?”
“再後來便是馮騁被關入禁所反思己過,昨夜才放出來。哎,樹倒猢狲散啊,他以往仗着有魏關埔撐腰對我們作威作福,經此一遭便如過街老鼠般被人唾棄,灰溜溜地躲回他的老鼠洞裡去了!至于巽娘,譚太守本想以不守婦道、敗壞風氣的罪名将她沉塘,還是你阿姐出面求情,勸太守說若他剛上任便施以重刑,百姓見了難免惶恐。太守這才饒了巽娘一命,暗地裡把人送去了郊外庵堂,命其削發為尼青燈一生,不得踏出庵門半步,此事方才罷休。”
不論僮仆帶來多大的喜訊,傅聲聞見不到沈寒枝,心裡總覺得不安,時常暗诽:女人啊,一有錢便不似從前!
眼下聽僮仆提及沈寒枝,他立時坐直身子追問:“我阿姐如何了?怎麼不見她來看我?”
“最近譚宅諸事繁多,新太守不日便要入住,上上下下都緊着拾掇呢。一個蘿蔔一個坑,你受了傷,你的那份活兒自然是你阿姐擔着,她每每忙完都已至半夜,實在不便過來看你。唔,今晚她好像是輪休,應當能來,你再耐心等等吧。”
新官上任三把火,這火一時半刻燒不到官衙,便在宅院肆意燎烘起來。新太守緻力于對譚宅的各種小事吹毛求疵,什麼下房的衾褥樣式參差不一、擺件置放雜亂無章,夥房食賬不清易使廚娘暗生手腳、僮仆婢女作息不明恐生怠惰……總之,種種舊制皆推翻重建,意圖借此立威。
衆人不敢妄議事情是否合理,隻能埋頭為其拾柴添薪,然而七手八腳一通忙活,宅内規秩卻比先前魏關埔在時更混亂,屬實匪夷。
沈寒枝不可奈何地奔忙了好幾日,直至今晚才稍得了工夫喘口氣。本打算小睡片刻再去找傅聲聞,結果見窗外冒出一株異乎尋常的樹藤,她便知是莫策來了,避開旁人到後門狗洞處挖出半袋銀錢,越牆而出。
一見面,沈寒枝便把銀錢塞進莫策懷中,急切地問普濟院如何了。
“萬事皆安。”莫策得意道,“之前我同你說要買下半山觀,豈料那觀主亦有此意,我便與他一拍即合,交錢改契!今後院民們可踏踏實實住着,再不必擔心被人驅逐轟趕、風餐露宿啦。”
“如此甚好。”沈寒枝終于放心,露出多日以來最為由衷的笑容。她倚着後牆,又問,“那祝濱呢?”
莫策笑容一滞,神色漸斂,猶豫地低聲道:“他……他傷勢雖重,但經我妙手醫治,已無性命之憂,隻是……呃,隻不過……”
“什麼?”
“他、他今後恐怕不能……”
見莫策吞吞吐吐,沈寒枝催問:“不能什麼?你把話說清楚。”
莫策吐了口氣,語氣沉重道:“祝濱傷及根本,無法再享子嗣之福。”
沈寒枝愣了愣,歎道:“這樣啊……那,他自己知道嗎?”
“我瞧他情緒低沉便未明說,隻暗示了兩句,想來他應該猜到了。”莫策舉手比了個“三”的手勢解釋道,“三晚啊,連着三晚我都聽見他在屋子裡啜泣!這要是哭壞了眼睛,還得勞我再給他治……”
“當真沒别的法子了?”
“除非藥王菩薩現世。”
“罷了,你好好勸他便是。”沈寒枝不再糾結此事,朝莫策托了托掌,不客氣地開口,“你的金瘡藥再給我兩瓶。”
莫策緊張道:“你受傷了啊?傷哪兒了?嚴不嚴重……”
“不是我,是傅聲聞。”
“哦,那沒帶。”莫策兩手一揣,撇嘴道,“那小子皮糙肉厚,無需用藥亦可自愈。”
何況那藥中摻有自己的妖力,彌足珍貴,隻為沈寒枝所備,怎可便宜了外人!莫策想。
沈寒枝不理會他的借口,伸出的手遲不收回。
最終,莫策敗下陣來,不情不願地拿出一隻小藥瓶遞過去并強調道:“隻剩這一瓶了,你悠着點……”
“多謝。”
沈寒枝生怕莫策反悔,不等他把話說完便奪過藥瓶貼身收好。
莫策白眼快要翻到天上去了,掂量着懷裡的錢袋問:“錢已追回,你還不與我回普濟院嗎?”
“傅聲聞的傷還沒好,不宜久行。”
又是傅聲聞!莫策緊皺眉頭,臉色十分僵硬,沉着嘴角質問沈寒枝:“你真要帶他回去啊?”
“是,我答應了他,不可食言。”
莫策總覺得傅聲聞來曆不明,須得小心提防,可又深知沈寒枝言出必行的性子,便不好再多說什麼,滿不高興地哼了一聲扭頭便走:“随你吧,我還要替祝濱去探望他的母親,忙得很!”
晚上,沈寒枝來柴房送飯,推門便迎來一股悶熱氣。她皺了皺眉,微微掩住口鼻問傅聲聞:“你還不搬回下房嗎?”
“阿姐!”傅聲聞面露喜色,瞬時從茅榻上蹦起來,站直後又突然想到什麼似的身形一頓,改作步态虛浮地挪到沈寒枝旁邊,抓住了她的手腕輕聲說,“你可算來了……”
沈寒枝瞧出他故意為之,不動聲色地抽回了手:“嗯,先吃飯。”
傅聲聞隻覺掌中一空,僵了僵嘴角。
沈寒枝睨他一眼,道:“飯菜涼了便不好吃了。”
傅聲聞這才聽話地抱着碗筷狼吞虎咽起來,與此同時暗中打量沈寒枝的神色,但見她尋了一塊幹淨的地方席地而坐,背靠柴堆阖眼休憩,看上去很是疲累。
“阿姐?”他試探地喚一聲,沒有得到回應,便又輕喚,“沈寒枝?”
“我有點累,先睡會兒……”沈寒枝呓語半句,緊貼柴堆昏昏睡去。
傅聲聞坐回榻邊端着碗筷慢慢咀嚼,動作斯文儒雅全不似方才那餓死鬼投胎的樣子,甚至眉眼間還流露出對菜品的嫌棄與挑剔:糙米雜菜、清湯寡水,味同嚼蠟。換作以往便是實難入口,然因今日送飯的人是她,他胃口到底好了一點,不像往日那般覺得難以下咽了。
他的眼神自始至終未從沈寒枝身上移開,一雙鷹眸挾着濃濃的侵掠和探究之意,仿佛沈寒枝才是令人垂涎不已的八珍玉食。傅聲聞無心再理會手中的殘羹冷炙,把碗筷輕放在地上,蹲身靠近沈寒枝,盯着她的嫣然睡顔心道:你究竟是什麼樣的人……不,應當說,你究竟是何方妖孽?
妖者生而為惡,慣常亂紀傷人,敗壞風氣,吾朝兇妖數不勝數,然吉妖寥寥無幾,至于多數平妖亦是浮頭滑腦頑皮賴肉的難以對付。傅聲聞想,沈寒枝似乎并非如此,她貌似單純卻能看透為官者的肮髒心思,用極下流的手段兇殘虐之,可若說她有謀算,她又同情憐憫與她相識尚淺的自己,毫不設防地在此安睡,便像是确信自己不會對她如何……
他一邊想一邊緩慢地擡起右手,五指如鈎修長有力,如奇門飛爪可于眨眼間穿透人之心腑。
這隻手在空中滞頓片刻,終是松了指尖,替她撥弄好散亂的發絲,然後垂回身側。
時機未到。傅聲聞壓住眼底算計,換作柔緩神色凝望沈寒枝。他承認自己接近沈寒枝别有意圖,但方才他突然又生出了另一種念頭:欲謀事者先謀人,倘若沈寒枝能為己所用……
是了,應是這樣才對。傅聲聞勾唇淺笑,凝視沈寒枝的眼神裡多了幾分雅谑和笃信,于心默道:事将如願,不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