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策雖覺得這個突然出現的乞丐有些奇怪,但既然沈寒枝想救,他便要幫她。
“大人,驗屍要緊,還是别和一個乞丐浪費時間了。”莫策淡淡開口,不等太守回答便走到棺材旁邊拿出工具開始驗屍,且自顧自地說,“屍體嘴唇及部分肩骨呈青黑色,乃中毒症狀……”
太守急于結果,不聽完話便問道:“這麼說,王有義是被人毒死的?”
莫策搖頭解釋:“此毒是專為擒妖所制,名為‘烹煙’,對妖的損傷極大,卻不足以使人緻命,頂多就是讓人的骨頭疼上幾日罷了。”
太守似懂非懂地點點頭,神色略顯失望。
莫策繼續查驗,邊驗邊道:“倒是屍體脖頸處的勒痕顔色很深,且後頸的淤痕呈現八字交叉狀,加之屍體面部紫紅,說明死者最終是死于窒息并且是被人勒死的。”他頓了頓,故作思考地推測,“王有義正值壯年,若想将他活活勒死,兇手必定力氣極大,需得扛得住他的反抗才行。至于屍體背部……”
活活勒死!太守聽得心顫,見莫策欲将屍體翻過來,緊忙往後退去。
“屍體背部頸下兩寸至尾骨上三寸、左右接兩處天宗穴,其間皮膚被人剝去,依傷勢來看應為死後剝皮,且割口幹淨、手法利落……”莫策暗暗看一眼沈寒枝,又假模假式地對屍體的其他部位檢查了一遍,“尋常人難以如此準确果決的将這麼大一片皮肉骨相割開,是以在下愚見,兇手當是善于用刀之人。大人不妨将嫌犯鎖定在曾與死者發生過争執,或者過節的年輕屠戶身上。”
“年輕屠戶……”太守覺得甚有道理,一邊細細回想一邊嘀咕,“骨阆郡下轄兩個縣,泗水縣和比周縣,兩縣各有一個屠戶。泗水縣的屠戶張雖然年輕,可他常年居于縣内,從未到過郡内行商,而王有義也沒去過泗水縣,想來二人應不相識,兇手是屠戶張的可能性,啧,不大。至于比周縣的屠戶李麼,他倒是持有官府的經商許可,亦常來郡内販肉,可他已過天命之年,不算年輕了啊……兇手會是二人中的誰呢?”
太守擰緊眉毛陷入沉思,千愁萬緒沒個着落。
莫策卻放下心來,自己的話算是徹底幫沈寒枝洗脫嫌疑了——是了,人是沈寒枝殺的,但人皮不是她剝的。
沈寒枝之所以勒殺王有義,不止因為對方生前罪行累累、害死多條人命卻因其父和官府包庇而從未受到應有的懲罰,更因為他的背上被人墨刺了一部誅妖錄。此錄記載着諸多條虐殺妖物的邪法,其中就包括取心之術,意思是教人如何取到活的妖心并且借助妖心的力量修習成不老不死的大妖。
原是說好今日沈寒枝先偷走屍體,從背部的刀口及屍骨上的烹煙之毒中尋出蛛絲馬迹,看看到底是誰在王有義背上刺下誅妖錄,又在她殺人時現身纏鬥最終搶走人皮,等她利用完屍體并将之還回義莊後,莫策再假扮仵作引導太守了結此案。
豈料情況生變,莫策竟提前帶太守來驗屍。沈寒枝隻好見機行事、将錯就錯,卻是難抵心頭怨意,幽幽瞪了莫策兩眼。
莫策避開那道淩厲陰怨的目光,把屍體放回原處後面朝太守躬身說道:“大人,在下已查明王有義的死因,還請您歸還妖簿,在下便可告辭了。”
什麼!妖簿被扣留了?!沈寒枝更加氣郁,那假妖簿是她費了好大一番功夫、花了好多錢才從黑市上換來的,為的就是讓莫策方便行走于府衙間探聽消息,他怎能輕易交給旁人?還是交給那麼一個貪财鬼?拿不回來怎麼辦?被倒賣出去了怎麼辦!
厝堂内怨氣又重幾許。
莫策忍不住打了個寒顫,隐約聽到沈寒枝的磨牙聲,連忙轉過身去收拾驗屍工具,同時眼角偷偷瞄着沈寒枝的臉色,心想:假妖簿被收确在意料之外,但不至于生這麼大氣吧?拿回來就是了……
太守仍在斟酌案情,見莫策已收拾好東西,緊忙小跑過去低聲詢問:“你還驗出來什麼别的沒有?”
莫策以為太守在試探自己,搖頭稱沒有。不料,太守長出一口氣,輕聲道:“既如此,便是屠戶李罷。”
此話一出,在場者皆是一愣,面面相觑,不約而同地想:這話是要找替死鬼的意思了?
沈寒枝方才便想殺了這貪賊,現下聽其言外之意,更是不自覺握住雙拳将手中腰帶扽得緊直……隻可惜妖簿尚未歸還,忍不了也得忍,沈寒枝終是無奈地松開了手。
此時,小乞丐爬到沈寒枝腳邊,動作極輕地牽住她的裙角,猶如敬拜神明般仰望着她。沈寒枝微微低頭,與那雙明眸四目相對,頃刻間呼吸頓亂,一顆妖心莫名跳錯了半拍。
小乞丐擁有一雙與其相貌截然不符、如碧海無垠般漂亮的眼睛,令沈寒枝驚羨:他的雙眸着實漂亮,倘若被旁的愛美之妖看見,定要将它挖出來據為己有。
幸好,我不算妖。沈寒枝替小乞丐感到慶幸,自己隻是有一顆妖心、力氣大一點而已,并不會妖術,算不得真正意義上的妖。
見她沒踹開自己也沒露出厭惡之色,小乞丐驚喜之餘忙将一張破舊不堪的紙塞進沈寒枝手中。指尖相觸那瞬間,他愣了一下,不好意思地低下頭,局促不安地往後挪動半寸。
沈寒枝不明所以,趁人不注意打開那張爛紙,發現是一張賤籍戶帖,上面寫有小乞丐的名字:傅聲聞。
“罷了,今日便到此為止。”
太守的突然出聲略微驚到沈寒枝。她迅速把賤籍藏在身上,又暗暗看了一眼傅聲聞,對方似乎有所感應,同樣擡眸迎上她的目光。
眼睛……真好看。沈寒枝心想:我因有妖心而頗通妖性,與那些真正的妖一樣喜愛世間美好的人或事,這小乞丐……不,這傅聲聞生得一雙如此美麗的眼睛,倘若再好好梳洗一番,會是個油頭粉面的俊俏小生吧?她想着,不由自主對傅聲聞展露了笑容。
這是她第一次對他笑。
傅聲聞怔忡須臾,沉默地低下了頭。這樣的笑容他見識過很多次了,起初都如她一樣抱有善意,可久而久之就再看不到了。
“仵作,你随本太守回郡廨拿走妖簿,至于你們兩個……”太守說着,走到沈寒枝面前重新打量她。方才被諸事牽扯心緒,顧不得多想,現下王有義死因已定、案情大有進展,他得了空兒便懷疑起來:此女雖提到救濟糧的事,但也有可能是道聽途說,故意诓詐自己……他又問,“你剛才說你是普濟院的?可有戶帖證明?”
沈寒枝道:“回大人,凡普濟院之人,不論是接受救濟的流民百姓,還是受雇謀生的傭工,其戶帖皆統一存放于院内,由院長代管。太守若不信,可派人去城外的破廟找院長取來驗看。”
太守斷不會叫衙差大老遠跑去拿什麼戶帖,萬一被普濟院知曉是官府派的人,非得拉着衙差追問拖欠救濟糧的事,那樣一來豈非自找麻煩?因此,太守敷衍道:“确實如此,那你……”
話未說完,沈寒枝突然跪在地上施行大禮,萬分懇切地說:“大人!普濟院近來無錢無糧,怕是再難維持下去了,民女便想要回戶帖另謀生路。大人若不嫌棄,民女鬥膽自請去您府上為您洗衣灑掃,隻求大人可憐民女,賞民女還有民女阿弟一口飯吃!求求大人了!”
“阿弟?誰是你阿弟?”太守好奇地左顧右盼,并未看見第五個活人,倒是發現乞丐的手一直緊攥沈寒枝的衣角不放,驚呼,“這這這……不會是他吧?”
莫策同樣疑惑地盯着沈寒枝,不明白她意欲何為。傅聲聞則保持緘默,任由沈寒枝編排自己的身份。
沈寒枝胡謅道:“正是。民女自幼父母雙亡,唯與阿弟相依為命,不久前老家突發洪澇,大水漫過整個村莊,我和阿弟被水沖散。本以為就此陰陽兩隔,不曾想蒼天垂憐,我們還能再次相見……”說着,她竟真的眼噙淚水、嗚嗚咽咽地朝傅聲聞肩頭撲去,“阿弟遭了這麼多苦,方才我險些沒能認出他來!幸好,終是相認了……”
呵,戲做的挺全!莫策冷漠地移開目光,不願再多看一眼沈寒枝和小乞丐的親昵舉止,暗道自己與沈寒枝相識數載,怎不知道她還有哪門子的弟弟啊?
太守心想:甯可信其有,不可信其無。此女到底能說出拖欠救濟糧的實情,此事經不得查,若被人知曉後果不堪設想。也罷,不妨先将他二人暫扣府上,待剝皮案風波過去且州牧不再過問郡事,我再另做打算……
所謂“另做打算”,左不過是殺人滅口。
沈寒枝不難猜出太守的盤算,她自投虎口亦是另有籌謀。
“你别哭了,戶帖的事可以先放一放,你且安心到本太守府中做工,待攢夠車馬費,再自己回普濟院取戶帖,畢竟那些衙差也不是供你使喚的。”太守鄙夷地哼了哼,又锱铢必較地說,“至于工錢麼,原是應當照市價給你的,但你和這乞……你們姐弟二人都在府中居住,需得從工錢裡扣除相應的食宿花銷,是以兩人做工,一人拿錢!”
“民女自會在郡内找地方安頓好阿弟,不讓他入府打擾大人……”
沈寒枝話說一半被傅聲聞截聲打斷:
“我隻跟着你。”
沈寒枝怔了一下,側目看去,但見傅聲聞目不轉睛地盯着自己,一字一頓地重複道:“我隻跟着你。”
堅決的态度裡透着怕被抛棄的恐懼。沈寒枝頓時心生恻隐,可總覺得兩人做工隻拿一份錢虧得慌,真是賠本買賣!何況她原本也隻是打算幫傅聲聞尋一落腳地,自此相别各走各路,沒想過也不想讓他繼續留在自己身邊……
猶豫之際,傅聲聞伸出髒兮兮的手,像抓救命稻草般又一次緊緊抓住了她的袖角,帶着讨好和乞憐的意味,輕輕搖動了兩下。
沈寒枝默然歎息,擺正身子面對太守,雙手端于額前躬身叩謝:
“那便多謝大人。”
傅聲聞面露欣喜、手腳慌促地跟着叩拜。俯身的刹那,他清楚瞧見沈寒枝藏于掌下的臉色寫滿憎厭與狠厲,眸光陰寒似是在說:奸賊!早晚弄死你……
真是一個能屈能伸的惡女。他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