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色的綁帶在劍尾上歪七扭八地打了一個結,從不需親自動手打理衣物的龍尊松了口氣。
放松狀态柔軟的劍尾靈活擺動,抱着古籍的孩童看羅浮龍尊飲月君如臨大敵的模樣,終于忍不住笑出了聲。
“我可以自己來的。”孩童手指搭上綁得可以說是亂七八糟的綁帶,停頓了幾秒還是沒有拆掉。
“否決,吾理應負責汝。”飲月君雨元認真說道。
“因為你殺了我,我知道,我知道。”朔點點頭,複述龍尊總是反反複複在說的理由。
這是理所應當的。
為避免災禍進一步擴大,作為羅浮龍尊,斬殺陷入瘋狂的巨獸,這是理所應當的。
被殺死的巨獸蛻生,失去一切過往,一片空白,作為兇手,給予一定人道主義幫助,這是理所應當的。
蛻生的巨獸與已隕落的[不朽]似乎有所聯系,作為飲月君,對其保持一定的寬容與高度的關注,這是理所應當的。
飲月君雨元,相較于前幾代的飲月君,他的欲求低得過分,從未思考過自己所期望的,對生活随波逐流,一直在做所謂“飲月君應做的事”。
雨元習慣于走在旁人所說的理所應當的路上。
但是當孩童柔軟地笑着,親親熱熱地喚着兄長,拉他一同出遊時,作為雨元,不可自控地沉溺于兄弟關系中,這也是理所應當的。
被朔拉住了手,那就跟上去。
朔受不了長時間的軟禁,想要出去玩,那就一起去。
被朔塞了很多沒吃過的東西,那就試一試。
朔希望他能擁有自己的生活,自己的喜好,而非全盤由龍師安排,那就……
那就試着不再那麼理所應當。
從龍師那處奪權最淺顯的表現是,雨元的房間終于不必按着所謂傳統日日更換,一派奢靡華貴,而是由着他的喜好裝點。
朔同他一起去集市裡買了許多東西,雜七雜八什麼都有,大多配不成一套,但毫無疑問都是雨元喜歡的。
朔想幫雨元裝飾,但被雨元拒絕了。
“吾是兄長,理應是吾照顧汝。”雨元認真的說。
“我還是第一次當弟弟。”朔起初有些恍惚,回過神來就反問,“弟弟不可以照顧兄長嗎?”
雨元被問倒了,在遇到朔之前,從未關注過兄弟關系、親緣關系的持明龍尊好半天說不出話來。
作為兄長應該怎麼做?
作為親人應該怎麼做?
雨元能果斷斬殺巨獸,能淡定地與龍師争權,卻在如何與朔相處上手足無措。
反觀朔卻是駕輕就熟遊刃有餘,雖說偶爾會因為在鱗淵境悶太久發發瘋,但更多時候都是朔在照顧雨元,包容雨元,他似乎早就習慣了照顧家人。
(coser:因為我是家裡那一輩的老大,從小到大都是我照顧别人)
雨元能夠照顧朔的,除去偶爾的發瘋,也就隻有關于自我的扣問。
“我是什麼?”
朔問雨元,獸瞳裡滿是純粹的好奇,沒有雨元設想的任何負面情緒。
是擁有可怕權柄,不明本質的混沌生命。
是被飲月殺死的巨獸,經曆百年蛻生的新生命。
是龍心有所觸動,疑似與持明的神明[不朽]相關聯的龍裔。
“是吾的兄弟。”
雨元低頭躲開那純粹的目光,用尾巴,用雙手,親密地擁抱新生純白的孩童,鄭重其事地說道。
朔與[不朽]究竟是何關系,雨元隐隐有所猜測,龍心的悸動與血脈的親近都不作假,隻是一直都若隐若現,恍若錯覺。
出于私心,雨元一直未曾與朔談起,并盡可能的将來自龍師與其他龍尊的探尋擋下。
但作為持明龍尊飲月君的責任也驅使他試探過朔——若是[不朽]蛻生複蘇,持明族必然能重煥生機。
雨元希望朔隻是他的。
雨元也希望朔真的是[不朽]蛻生。
随着時間流逝,朔的權能越發強大,卻又的确從未展現過[不朽]的意識,這令雨元心情複雜。
這份複雜扭曲地傳遞給了下一代飲月君雨昀。
昀字用于人名的含義是溫暖、輕柔的,充滿正能量,驅散黑暗,給人信念。
在外人面前,雨昀不負其名,是與上一代表面正直内裡腹黑的飲月君雨元不同的,熱烈而溫暖的龍尊,時常會用莫名有道理的電波系話語糊弄說服龍師,倒是顯得這一代的飲月君與龍師相處融洽。
但面對朔,雨昀反而有些陰郁。
我上一代飲月君究竟是怎麼做到毫不心虛地面對被自己殺死的朔?
閃爍的記憶中,自雲端隕落的巨獸,滾燙血液噴濺而出,最後瞥過來痛苦絕望的眼神,諸般一切都是那麼震撼心魄。
而後是蛻生之後純白的朔,笑着的朔,苦惱的朔,生氣的朔,憂慮的朔,無奈的朔……
來自前代的記憶撇除飲月的傳承,剩下的便都是朔。
真可怕啊,兇手的私生活居然全部都是被害人。
敏銳發覺身後有如女鬼凝視的陰郁目光,朔抓住了雨昀。
“雨昀是這麼認為的嗎?”聽完了雨昀的剖白,朔歪歪頭,看起來有些困擾。“但是雨元所做一切都是理所應當的啊。”
炙熱的劍尾纏了上來,充滿安撫意味地拍拍雨昀,朔平靜溫和地說着讓雨昀恐慌的話語。
“不存在所謂兇手與被害者的悲論,雨昀也無需糾結這個問題,畢竟雨昀和雨元是不同的存在。”
不同的嗎?真的是不同的存在嗎?
可是我們都是飲月啊。
持明族至今不變的困擾,鱗淵境中建木的封印,喋喋不休的龍師,旁人遙遠的崇敬,對朔與[不朽]之間關系的期盼與恐懼……
除去名字,我們還有什麼區别?
“哪裡都不一樣,雨元寫字可比你好看多了……”
每每聽到雨昀困惑自我的存在,朔就會一邊說着他與雨元的不同,一邊從畫卷裡翻出各式各樣的實證。
朔是堅定的蛻生二人論者。
可是自巨獸隕落後首次蛻生直至現在,朔再未因蛻生而失去前塵記憶,無論如何蛻生,他都是朔,他的存在是蛻生一人論的有力證明。
無論朔本質如何,他毫無疑問是長生種,但他的時間觀念卻意外的與短生種相近,能夠明晰每個刹那的時間流逝。
與朔交好的那些短生種朋友不止一次下意識将朔當作短生種。
朔是一個詭異的矛盾體。
陰暗地注視朔,思考朔這個巨大的矛盾體,思緒總是會混亂的一塌糊塗,雨昀最後隻能頭疼地把整個龍埋在朔懷裡放空大腦。
事實上飲月也是一個矛盾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