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我們現在是在談戀愛。
我甩甩頭,非常努力想要将注意力集中到攤開在膝蓋上的書。這是一本懸疑小說,邏輯缜密,線索鋪排合理,劇情有張有弛,非常吸引人,是今年該品類熱銷榜上的前十名,我前幾天看了前半部分,特别入迷。
可問題在于,我的專注力在和我玩躲貓貓,不論我怎樣努力都無法把它抓回來。視線不聚焦,看字像在飄。揉揉眼睛,我剛才是看到哪一行?
懷疑地翻回上一頁,或許剛才我看的是這裡?羅伯特的日記被發現,還是帕特裡克殺死了他前妻?
房門一響,我手抖一下,差點沒把書頁扯下來。好不容易穩住視線,我告訴自己别再發抖,自然點兒,隻假裝在看書就好了。
“你怎麼回來了?我不是告訴你傍晚去後花園等我,我們可以出去吃點好的。”
凱厄斯将長袍外套脫下來随手搭在椅背上,然後拉開椅子坐下來,放松往上面一靠,接着開始解袖口和衣領。這一系列動作他做的是那麼行雲流水,順暢自然,毫無猶豫和阻礙,就好像他天生就該那麼做。
看書看書看書。我的理智在尖叫,兩隻手拿住書兩邊,鼻子都快碰到字上,我真的很努力在冷靜下來,可是我的世界缺乏空氣。
“看書不要湊那麼近,凱倫。那對你的視力沒好處。以及,你還沒回答我的問題。”
即使我能阻止掉自己的視線,卻阻止不掉我的聽覺,布料悉悉索索摩擦的聲音折磨着我脆弱的神經。而如果我伸手去捂住耳朵,那麼未免就怪異的太明顯了。
我多想告訴他,就算我倒立将臉貼到書上看字也不會損壞視力,我們已經是吸血鬼,我不知道為什麼每次在我身上他就總容易忘掉這點常識。
毫無疑問,凱厄斯是很适合做家庭教師這類職務的,他的習慣作風端正到令人發指的地步,并且看到不符合他要求的事物下意識就要去張口指正。我都不知道一個人如果習慣好到這樣,活着又還有什麼意思。可顯然不是每個人都像我這麼覺得。
身邊床墊塌陷了一點,他已經換上一件柔軟舒展的上衣,坐到我旁邊。屬于另一個人的體溫和氣味侵襲了我的世界,大腦裡搖搖欲墜的緊張神經終于啪嗒一聲斷開,我幾乎像根彈簧一樣從床上跳起來,倒黴的書哐當掉到地毯上。
“我晚上有點事。”我彎腰一邊系鞋帶一邊快速說,手指哆哆嗦嗦都快和鞋帶纏成一團,“吃點好的,嗯,下次一定。”
說着抓起書就沖出房門。
黃昏的空氣擺脫掉白天人聲與尾氣的糾纏,幹燥又清爽。我深呼吸,将這來之不易的氧氣推進幹癟的肺部,底下腳步不停,鞋跟都快變成煙花,随着我步子噼裡啪啦。
好不容易下到底層又拐過幾個彎,前廳燈光在暮色裡影影綽綽。我不打算去打擾吉安娜,隻是想自己呆一會,所以沒往那邊去,而是掉頭拐到審判廳的前一個走廊。還是不放心,我又回頭張望,一片寂靜。終于放心背靠着羅馬風格的大柱子滑坐下去。
低下頭,簡裝書被我捏的皺皺巴巴。這本書跟着我也是倒黴,動辄不是磕就是碰,我發誓以後一定好好愛護它。
胡亂攤開一頁,我把鼻子深深埋進去,貪婪呼吸着油墨香,胸腔裡過于激蕩的情緒終于在這樣的撫慰裡慢慢平靜下來。
好吧,這是我這周不知道第幾個“有事”的夜晚。
從那天畫室的事之後,我們算是真正确定了關系。照理來講,這應該是一件讓人特别開心的事,可生活總是這樣。當你想要驚天動地時它給你平平淡淡,你想要細水長流的時候它又給你轟轟烈烈。
幾乎是不到一天的時間裡,這個消息就像一場暴雨把普奧利宮上上下下淋了個通透。第二天我推開房門,來到訓練場,路過前廳,進去餐廳······總之是任何一個能夠碰到人的地方,我不知道我究竟得到了多少祝福。
其實作為普通人,遇到一個你愛的人,而他那麼恰好也對你懷有同樣情感,你們最終确定關系,獲得身邊朋友的祝福應該是件幸福快樂的事,哪怕一開始你會覺得有點不習慣以及不好意思。
但這也要分情況。如果你朋友們的反應并不是那種對你們确定關系感到驚訝的恭喜恭喜,而是一切理所當然他們早知如此的恭喜恭喜時,那麼恐怕該感到驚訝的就是你自己了。
“這麼說····”某晚在樹橋上乘涼時終于忍不住開口,要做出這個推論很艱難,尤其是你本人就是故事主人翁的時候。德米特裡蹲在我身邊,他正借着月光研究一盒新買的大富翁,“你的意思是,你們早就知道這件事,你們早就知道我會和·····”
剩下的話我還是不敢當着人面說出來——向他人宣稱自己已經陷入一段關系——這種感覺很奇怪,我一直不是那種熱情張揚的女孩,面對感情更多是委婉含蓄。
“當然,你會是凱厄斯的伴侶,就像蘇爾比西娅夫人對于阿羅一樣,我們早就知道會是這樣,隻是你一直傻得可憐。不過話又說回來,我們身為局外人,偶爾看着你倆犯傻是件不錯的趣事。”德米特裡倒是沒有這種顧忌,他嗓門大到恨不得把伴侶二字做成銘牌貼到我腦門上,我吓的一把拍住他肩膀,他還怪我破壞掉他重心差點弄翻大富翁棋。
“這真的沒什麼,凱倫。”切爾西插話進來,她今晚的任務是做銀行家,負責計算并且收發遊戲紙鈔,并保證沒人貪墨取巧,“我很開心看到你終于真正加入我們。阿羅之前一直很擔心你未來還是會不願意呆在沃爾圖裡。你該享受生活,開心快樂每一天,不要有遺憾。”她是那麼自然的靠在阿夫頓背上,隻要她撞一下他的胳膊肘,他們就知道彼此需要什麼。
朋友們的反應讓我陷入深深的糾結,我是說,這種感覺實在是很奇怪。當你身邊所有人都知道你将要做什麼的時候,你自己卻對此一無所知。這就好像一場考試,全班人都拿着答案,隻有你還在絞盡腦汁認真答題那麼荒謬。
當然更讓人感到荒謬的還在後頭,第三天我像往常那樣剛回到房間,還沒走近就看到房門大敞。
難道是進賊?這是我的第一想法,雖然我不認為什麼賊有這麼大本事能偷進普奧利宮,還無所顧忌在作案現場弄出那麼大聲響。
帶着警惕和疑惑我放輕腳步潛過去,漸近的熟悉氣味卻又讓我迷惑了。
有本事的賊——凱厄斯正站在我床邊,床上堆滿了衣服。
他看上去很忙碌,忙着指揮菲利克斯和亞曆克,将幾個大箱子搬來搬去,調整位置。亞曆克那麼小個人搬着那麼巨大的箱子——雖然我知道他不累——但這場面未免太殘酷。更重要的是,凱厄斯看上去一點也不驚訝,一點也不覺得他在我的房間大興土木有什麼問題。
“凱倫,你站在那裡做什麼,還不快進來。”甚至他還對我的驚訝很不滿,邁開腿越過地上一大堆雜物就走出來,摟住我肩膀往房間裡帶,“你看看這些布置,我從阿羅的收藏裡挑了些勉強看的過去的,還有一些書。要是你不喜歡,明天我再帶你去地庫裡挑。這些将就先擺起來,你的房間太單調。”
原來他還知道這是我的房間,我還以為他是花了眼迷了路,把自己的東西到處亂搬。
“謝謝你,凱厄斯。這些東西都很····漂亮。”鬼知道我在說什麼,菲利克斯和亞曆克壓根沒把箱子打開。我控制住面部表情不要僵硬,還有聲音盡量顯得平淡随和點,“這些·····”我控制不住不安分的眼睛往床上瞟——這些衣服,這顔色大小款式······
“那些你不用管。”凱厄斯的聲音比我還要雲淡風輕,那當然,畢竟他的鎮定是真的,我的鎮定是裝的,“我的衣服我自己會收拾。你的衣服我沒有幫你去拿,不确定你喜歡哪些,但鑰匙我已經帶回來,就放在書桌抽屜裡,你有時間自己到前廳後面那間房裡去選,你知道在哪裡的。”
我的表情徹底垮下來。
大概是我的變化太明顯,明顯到菲利克斯和亞曆克都察覺到。他們立刻很識相速度又輕又快幾下把東西放好,絲毫沒有想要停留的意思,匆匆向凱厄斯行禮後轉身就跑。
跑——我也好想跑。
可凱厄斯已經從善如流把門關上,他一回身坐到床上,還有閑情逸緻動彈兩下按按床墊,“這張床墊太軟。”他挑剔的老毛病又犯了,我都不明白,我們這群不用睡覺的人糾結床墊軟硬幹嘛,“明天叫吉安娜來換一張。”
“好···換一張床墊,我明早去訓練場路過告訴她。”腦子裡是一片空白,我感覺我魂已經飄到天上,兩條腿卻還拖在地上走。視線沒有一點偏轉,我走到書桌前面拉開椅子坐下,竭力鎮定的從書櫃上随手抓出一本書攤開,假裝一切本該如此。
原本桌子上沒有任何東西,但現在上面多出來一對琺琅花瓶,以及一瓶半是木質半是玻璃的扭轉體墨水瓶,金屬鋼筆在我視線範圍内散發着昂貴的光。偷偷擡起眼,凱厄斯已經很自然仰面朝天往後嘣咚一躺,他似乎有點累,攤在床上一動不動,像隻懶洋洋的大狗。這種情況下,我再開口似乎顯得有點不識好歹。
“凱厄斯。”我喊他,斟酌着開口,努力讓自己不要顯得那麼不正常。我們現在是情侶關系。我在心裡提醒自己,猶豫着要不要說出接下來的話,“這是我的房間。”
我盡量讓自己自然又委婉。或許他隻是想來我這裡做做客。
“我知道,曾經是我的。那時怕你剛來不适應,我将它騰出來給你單獨住。”他擡起手壓到眼皮上,似乎是為了阻擋房間過于刺眼的頂燈,我懷疑我的話根本沒有效用,“所以你把毛巾都放到哪裡去了,不在我之前放的地方,我想要一塊。”
“噢,毛巾。”毛巾這個詞短時間内給了我新生活目标,慌忙站起身,我差點沒把那對琺琅花瓶撞到地上去。低着頭小心繞過床走到櫃子,蜂蠟和木頭家具的味道從裡面滲透出來,在那裡我得到一塊嶄新雪白的毛巾。拿着它,我猶豫了一會,最終選擇将它輕輕放到床角。
“喏,你要的毛巾,我給你放到這兒了。”輕輕在床墊上摁了摁,我希望這個提示足夠明确。凱厄斯拿開手的時候我已經落荒而逃回到書桌,不知道名字的書被我低頭翻的嘩啦嘩啦響。
他什麼也沒有說,但我能聽到他的動作:什麼東西被抛到床上,接着浴室門打開。關上。水龍頭響了一陣,接着是浴簾特有的滑軌聲,最後是花灑唰一下——
翻書的手指狠狠抖動一下,我終于受不了站起來,又在椅子當啷倒地的聲音裡敗下陣來。盡量放輕放緩動作,我像做賊一樣在房間裡走起來,四處打量。
原本空空蕩蕩的衣櫃已經被塞滿,我的衣服占據可憐的一邊,其餘部分塞着一個保險箱和兩隻看起來就很有年代的皮箱。牆壁上新添了幾幅裝裱精緻的風景畫,有兩張我很熟悉,我在畫室裡見到過。
留聲機旁的木盒裡原本空空蕩蕩,隻裝着幾張流行音樂唱片,而現在裡面已經被塞滿——我在一堆封面陌生的唱片中,看到了在愛爾蘭時我送給凱厄斯那張的外包裝。
床上堆滿衣服,各式各樣的男款,色調以深色居多,在裡面可以看到各式各樣的應用場景。衣服雖然是堆着的,但并不顯得淩亂,每件厚衣服外面都有防塵袋或者衣架,堆放順序也很整齊。
更别提····一件黑色長袍躺在床邊,床下還放着龍皮靴。浴室裡的水汽蔓延出來,将玻璃染上霧色。
轉過身,我用力捏住八格櫃的邊棱,簇簇落下的木屑就像我的心情一樣混亂。
沒有人上别人家做客會帶來一大堆富有個人特色的裝飾,沒有人上别人家做客會帶上自己的私人物品,沒有人上别人家做客會······浴室裡水流聲弱了些,我險些将櫃子摳出個洞來。
沒有人上别人家做客會在人家家裡洗澡!他這根本不是做客,他這是要搬來和我同居。
天呢,同居。
在浴室水流聲徹底停止前我已經落荒而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