鹦鹉螺号的銅質管道在幽藍海水中泛着冷光，阿裡納斯将聽診器貼在艙壁，數着機械心髒傳來的共振頻率。自南極脫險已逾半月，尼摩後頸的傷口仍在滲出淡藍電解液，浸透了束發的黑絲帶。

"您該換藥了。"教授推開船長艙門時，尼摩正俯身調試六分儀。普魯士藍制服滑落肩頭，露出機械脊椎上未愈合的焊接點——那是三周前為阻擋冰棱留下的。阿裡納斯注意到他左手指節新增的灼痕，與蘇門答臘海戰時的傷疤重疊成詭異的圖騰。

尼摩頭也不回地抛來枚珍珠母貝："測測這個的莫氏硬度。"阿裡納斯接住時被邊緣劃破指尖，血珠滴在航海日志上，暈開了某頁的泰米爾語批注。那是他們首次遭遇巨型章魚的日期，頁腳畫着教授被觸須纏住的速寫。

醫療艙的鲸油燈在暴風雨中搖曳。當阿裡納斯剪開船長浸血的繃帶，發現皮下閃着熒光的海蜘蛛絲——這些本該溶解的縫合線，此刻正随機械心跳的節奏明滅。"您擅自修改了生物降解程序。"鑷子夾起一根發光的絲線，在酒精燈下蜷曲成達羅毗荼數字"73"。

尼摩突然攥住他的手腕，将教授的手按在裸露的機械心髒上。藍寶石軸承的轉動刮擦掌心，阿裡納斯想起錫蘭海底那隻瀕死的砗磲貝，它開合貝殼的韻律與此刻驚人相似。"這是第七十三次維護。"船長的呼吸掃過他耳後的舊傷，"您每次觸碰後的心率增幅，恰好等于大西洋暖流的流速。"

艙外傳來管水母撞擊舷窗的悶響。阿裡納斯在止血鉗反光裡看見自己漲紅的臉，與二十年前在巴黎實驗室被當衆指出計算錯誤時如出一轍。尼摩的冷笑震落懸垂的銅綠鏽屑，他轉身欲走，卻被機械手指勾住解剖刀鞘。

"看看這個。"船長拉開暗格，取出浸泡在電解液中的青銅薄片。阿裡納斯辨認出這是印度科摩林角神廟的祭祀符，邊緣刻着他母親的名諱。"祭司說它能困住将死之人的魂靈。"尼摩的指尖撫過符咒缺口，"就像您用分類學困住我的理性。"

暴風雨最猛烈時，他們被困在破裂的觀景艙。尼摩用海蜘蛛絲縫合裂縫，銀發被黏液黏在玻璃上，恍如那年錫蘭海底搖曳的珍珠母簾。阿裡納斯發現他後背的舊傷滲出血珠，在零重力中凝成珊瑚色的星群。

"簽了這份契約。"船長突然展開羊皮紙，熒光文字在海蜘蛛絲間遊動："以克拉肯的名義，締約者需共享心跳與痛覺..."阿裡納斯咬破手指按上血印，卻被拽進充斥着電解液氣息的懷抱。機械心髒的蜂鳴震碎舷窗冰霜，他們在下沉的艙室裡争奪最後的氧氣，直到救援艙門被電鳗的電流強行激活。

七日後，當鹦鹉螺号浮出北冰洋永夜，極光正将冰原染成翡翠色。尼摩裹着北極熊皮癱坐艦橋，在冰面刻寫微分方程。阿裡納斯走近時，看見他計算的是極光粒子對機械心髒的幹擾參數。

"十九世紀最偉大的博物學家..."船長突然咳出血沫，染紅冰面上的希臘字母，"不該死于愚蠢的浪漫主義。"他的銀發結滿霜晶，仿佛戴着阿拉斯加新娘的頭紗。阿裡納斯解開那縷被血黏連的發絲，發現末端系着自己三年前遺失的金絲眼鏡腿。

修複手術持續了九小時十七分。當最後一顆珍珠母貝螺釘旋入心髒外殼，尼摩在麻醉幻夢中攥緊教授的手腕，用瀕死鮟鱇魚的力道在他皮膚刻下楔形印記。阿裡納斯在劇痛中聽見他呢喃母親葬禮上的船歌，那是用古泰米爾語傳唱的潮汐挽詩。

黎明時分，機械心髒的警報歸于沉寂。阿裡納斯在船長艙找到半盒雪茄灰标本，每片灰燼都标注着經緯度與日期。最舊那枚來自三年前的聖誕夜，标簽寫着："他醉倒在腔棘魚标本旁，煙灰落成大西洋海溝的輪廓。"

暴風雨再次來襲時，尼摩将教授困在輪機艙的銅管迷宮中。他的機械手指劃過壓力閥，在鏽層上刻出新的劃痕："這些雪茄灰裡藏着所有逃生艙的密碼。"阿裡納斯摔碎水晶載玻片，在飛濺的灰燼中看見更驚人的真相——每道飄散軌迹都是精心計算的誘餌，引導追兵走向死亡漩渦。

"現在輪到您了。"船長舔去他唇間的血珠，将青銅符咒按在彼此心口。極光穿透艦橋穹頂，在他們糾纏的發絲上鍍滿磷光。當英國軍艦"複仇女神号"的炮聲從海平面傳來，鹦鹉螺号正沉入新的珊瑚墳場，帶着所有未破解的機械情書與雪茄密碼。

——

英國軍艦的探照燈刺破北冰洋迷霧時，鹦鹉螺号正懸浮在海底火山口上方。阿裡納斯透過舷窗數着那些光柱，恍惚看見巴黎萬國博覽會的鎂光燈——那年他因腔棘魚論文獲獎，尼摩混在人群中投來的目光，比此刻的敵艦炮口更灼人。

"複仇女神号。"尼摩将黃銅望遠鏡抛給教授，機械手指在控制台敲出摩爾斯電碼，"艦長是當年拍賣您實驗室廢墟的銀行家之子。"他的銀發被火山硫磺染成淡金色，仿佛戴了頂熔岩鍛造的王冠。

阿裡納斯調整焦距時，望遠鏡突然觸發暗藏的全息影像——二十歲的自己正在拍賣會上攥着燒焦的圖紙，而二樓包廂裡，戴銀面具的男人舉牌買下了所有殘稿。畫面邊緣閃過半張側臉，與此刻艦橋上的尼摩完美重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