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夜,禦史台滴水成冰。
“被關入台獄前,武安侯之女任職于西北,然而犯下那樁大罪,侯府一朝敗落,她被關在流放地三年,上月才受押回京。”
獄吏點燈前行,抵達一座牢房。這裡不設窗扇,隻有冷鐵鍛造的窄門作出入之用,如同鐵水灌注的墳冢。
瑞昌走在後方,他是皇帝新點的内侍省都押班,腰間挂金字腰牌,受令押一名女犯出城,天亮就要送入北營。
“北蒼兵分兩路南下,曹樞密不攻自退,西北防線潰爛,奉京已危在旦夕,”瑞昌撩袍上階,“如今蒼人索要她為質,否則便破門屠城,為阖城百姓安危,快些按聖上的吩咐,将她押入北營!”
獄吏停下,又轉身面對瑞昌,欲言又止。
“這些小人知曉,不過徐公公,”獄吏謹慎道,“進屋後,切不可讓此女近身,亦不可讓她觸碰随身之物。”
瑞昌随他入内,不以為意。他來時就聽過囑咐,但他坐到都押班的位子,也見過不少窮兇極惡之徒。一個女子,能可怕到哪裡?
“吱呀——”
厚重的鐵門打開,牢内一片死寂,不僅不聞人聲,因為牆壁厚重,風聲也消失在此地。
瑞昌掃視一圈,奇道:“人在何處?”
獄吏隻在白日當值,夜裡還是頭一回,牢裡實在漆黑,可禦令在此,隻得硬着頭皮道:“樂氏女何在!”
聲音在四壁轉一圈,返回兩人耳中。牢内仿佛空蕩蕩,又如深不見底的幽潭。
這下獄吏冒了汗。他押送樂氏女回京,親眼送她入獄,難道一日不來,叫人逃了?
“公公莫急,”獄吏轉身就想搬援兵,“小人這就差人來尋她!”
“慌什麼,台内守衛重重,還能叫她跑了?”瑞昌攔下獄吏,一把奪過燈盞,點燃兩處火把,“樂绮眠,咱家知道你能聽見,死期将至,你還敢裝神弄鬼?出來!”
可話音剛落,“噗嗤”一聲,燈盞與火把熄滅,鐵牢忽然陷入黑暗!
“不好,”獄吏見一道黑影從月下掠過,驚呼一聲,“公公小心!”
“兩位大人來錯了地方,”混亂中,一道聲音從瑞昌身後響起,含笑帶谑,“這裡沒有樂氏女。”
那人身形極快,落地時悄無聲息,瑞昌吓了一跳:“還敢耍小花招,你可知聖上召你所為何事!”
對方道:“大人是與我說,還是與樂氏女說?若是我,我答大人一句‘不知’,若是樂氏女,她死了數年,答不了大人的話。”
寒風驟起,鐵門拂動,月芒湧入牢中,照出她一身衣袍。那白衣質地粗陋,袖沿鋒利如紙,不是服喪時的斬衰之服,又是何物?
“喪服加身,還說不是樂氏女?”瑞昌見她說話颠三倒四,隻當在流放地受了折磨,神智有損,“聖上有要事托付于你,辦好了,你與你兄長皆可免罪,但再胡攪蠻纏,休怪咱家不輕饒!”
對方輕笑:“這倒奇了,我殺蒼人時,人人都不認我做将軍,怎麼犯下大罪,反倒想起我來?”
瑞昌道:“你也知樂家犯了大罪?還不跪下回話!”
大梁與北蒼戰事不休,蒼人始終穩占上風。但三年前,北蒼忽然遣使求和,梁君素來厭倦戰事,大喜過望,武安侯認為蒼人包藏禍心,極力反對,又不顧聖意,派樂绮眠刺殺參與談判的西靈郡王,得手後,郡王的屍身被運回京中,朝野震動。
因為棺椁當中,郡王隻剩首級,被惡意地縫在一具犬屍之上,以跪伏的姿勢封于棺中!
瑞昌見她不為所動,忍無可忍:“拖她出來!”
但話音剛落,昏暗中伸出一隻白皙的手,獄吏來不及呼救,便被拖入角落!
獄吏道:“公公救我!”
樂绮眠身上不知戴了何物,行動間“叮鈴”、“叮鈴”作響,伴随獄吏的慘叫,構成一支奇詭血腥的曲調。
瑞昌連退數步:“京城已被征南軍軍包圍,蒼人揚言破門即屠城,隻要你主動出城,百姓便能免此劫難!”
獄中寂靜,檐下滴水之聲清晰。下一刻,一把利刃抵在瑞昌頸側!
樂绮眠道:“原來要我做替死鬼。”
瑞昌渾身一僵:“蒼人隻是點面見你,并非要你性命!再則勤王軍不日抵京,出了意外你也有退路!”
其實武安侯與蒼人積怨頗深,對方不可能放過樂绮眠,但國運懸于一線,隻有撫攏住她,才有機會徐徐圖謀。
樂绮眠又笑了,看穿他的驚慌:“擡頭。”
瑞昌應聲看去,月華如銀,照出眼前人的全貌。她還是個少女,身穿雪白喪服,烏發用一根木簪半挽。此時眼眸微垂,肆意打量瑞昌,仿佛才從夢中蘇醒,尚有幾分慵倦溫吞的散漫。
“你憑什麼覺得,我會替聖上賣命?”樂绮眠擡起喪服袖口,貓一般,低頭嗅了嗅,“難道公公忘了,三年前,是誰将我阖家送入獄中?”
旁人不知道的是,刺殺案發,樂家因戰功赫赫,其實尚有轉圜餘地。但以樞密院為首的主和派,為迎合聖上苟安求和之心,秘密将武安侯殺害于獄中,将樂家送上了絕路。
瑞昌道:“你大膽!門外就有數百禁軍,敢違抗皇令,你逃不出——啊!”
燈盞“啪嗒”落地,瑞昌衣角着火,分外狼狽。他打滾撲滅,可火焰依然蔓延到發冠,将頭頂燒去一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