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娘!”
看到嬴晏送了官差回來,嬴煦嗖地竄起。嬴晏擺擺手,笑道:“不是要吃魚?杵在這幹什麼,趕緊幫忙收拾!”
嬴煦張了張口,沒說出話。跟着她娘去收拾魚了。
狗崽咬過的挑出來,待會兒給它和貓兒加餐。其餘較小的先留着,明天炖湯。大個的刮鱗去肚,嬴煦是做慣了的,手腳很快。
等到嬴劭從集上賣東西回來,燒好的魚和炒蘑菇、拌芽菜已經擺上了桌。
貓兒愛吃魚,便給它擺了魚,狗崽不愛吃魚,就給他了兩塊意思意思,其餘給它的都是人吃的菜。
嬴煦極愛它,便每頓都給它分吃的。姥姥笑罵了一次便也不管,左右不差狗崽那一口。
日頭正盛,祖孫仨在院裡方桌坐好,權當不愉快的事沒發生,高高興興地吃了一頓。
一直到晚間要睡時,嬴煦打坐結束,糾結許久,還是摸到了嬴晏身邊。
“娘……”
“怎麼了?”正是秋末,日頭漸短,天已擦黑,嬴晏和嬴劭俱在點着燈做針線。
嬴煦視線從兩雙手上的老繭和傷口掠過:“娘,今兒來的官差有沒有說起選門生的事?”
嬴晏手裡的活兒停了停。
嬴煦咽了咽口水,小心翼翼道:“不是說往常,冬前就會放告示嗎。今年什麼時候開始呀。”
燭光昏黃,映出嬴晏半張年輕的側臉。嬴劭也停了手裡的活兒,側目朝這邊看來,握了握女兒垂下的手。
屋内一時寂靜,隻有燭火閃爍。嬴煦聽見了自己的心跳聲。
“阿煦,你真的想修道嗎?”
嬴晏不帶起伏的聲音響起。
“我當然想!”嬴煦不假思索地答道。
“為什麼?”
嬴煦擡眼,看到母親晦暗不明的臉,心中湧起焦躁:“誰不想修道呢,我若能快點開始修行,說不準能拜進城主孫家,孫家有築基前輩講道,說不定有朝一日,我也能……”
“然後呢。”嬴晏少見地打斷了她的話,語氣近乎咄咄逼人。
“然後?然後……就能搬進城裡住……”
“你就這麼不想留在家裡?”嬴晏的語調幾乎有些尖銳。嬴煦頓時愣住,将要出口的“把你和姥姥接進城裡”卡在喉間,頓時一股熱意湧上頭臉。
“我當然不想!”她大喊出聲——
“我不想住在鄉裡,我不想種地也不想做針線,不想年年拿一半積蓄交公,我不想看官差的臉色過日子!”
眼淚大顆大顆往下掉,姥姥伸手來拉她,被她激動地甩開:“我明明很早就能入道,我天賦不比城裡道童差!為什麼我不能去?”
嬴晏臉色蒼白,神情有些恍惚,嬴劭正摟着她的肩膀不住安慰。
嬴煦喊完,卻也呆立住,臉上熱意蒸騰,心中又懼又憤。郁氣出了,卻又升起悔意,最終袖子抹抹臉,跑出了堂屋。
狗崽聽到動靜,正在院裡急得打轉,此刻猛地沖上來,撲進嬴煦懷裡使勁蹭她,一邊嘤嘤叫喚,一邊舐去嬴煦臉上的淚。
嬴煦的淚卻止不住,抱着狗崽走進柴房,掩了門坐在地上不動。
她可不傻,早早就察覺娘不想她去進學。
轉眼過去大半年了,若是城裡的道童,天賦好的,此刻怕是已經練氣一層。而她明明早早入道,卻因沒有功法,直至沒能修練,體内半點靈力也無。
她想起官差們手裡的法器,想起玩伴們提起的仙師。一時想娘可能是怕她辛苦,一時又覺得娘不可理喻。
鄉裡人人都想進城、都巴望着孩子能入道,能得了孫家的眼,去城裡進學。
有朝一日能築基成功,便能舉家搬進城内。城裡有金丹修士庇護,築基修士家家有馬車美宅。不但不用繳鄉裡人每年的歲供,隻要為家族做事,還有靈石功法酬勞。
修行當然辛苦,可這點辛苦算什麼?難道比日日埋頭黃土、借燈穿線、熬昏了頭看瞎了眼來的苦嗎?
嬴煦抱着狗崽流着淚,不知不覺睡去。
月亮高挂時,嬴晏推開柴房的門,抱起女兒回屋,給她掖好被子。
嬴劭拿手絹為她拭去臉上的淚。嬴晏靠在母親懷中,聽着那寬廣胸口裡沉穩的心跳,想起很久很久前,自己離開家的日子。
少時心驕氣傲,總覺得修行之路必有她一席之地。待真正踏上坎途,一步一血淚,半生過去一場空。
貓兒在屋頂上直直看着月亮,狗崽蜷進嬴煦給做的窩,伸着脖子時時朝堂屋裡望。
河邊張家的屋裡,女人的哭聲壓抑,張小葉站在門口的陰影裡一動不動,母親問起她修練近況的話語一遍遍在耳畔回響,和此刻壓抑的哭聲交織融合,讓她恐懼,又對自己憤恨。
一個幹瘦的人影晃出院門,朝河邊走去。張小葉怔怔地看着,許久之後,挪着發麻的腿跟上。
深秋的河岸已經有些蕭瑟,枯瘦月光照不清渾濁的地。明明暗暗中,張小葉呆呆地出聲:“爹……”
“撲通——”
那橋上瘦影一動,墜入冰冷的水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