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哎哎哎,小子你是何人?竟敢擅闖州衙!”
下晌午頭,一位汗涔涔的安童[1]穿件銀灰的粗布圓領衫子,像頭悶了勁兒的牛撲棱着越上州衙門口的石階,被守門的衙役攔了下來。
那位安童擡頭見是張生疏的面孔,想着熟識的衙役怕是換崗至他處了,便跟那人勾肩搭背稱兄道弟起來:“老兄你是才調來州衙此處巡值吧?俺叫齊四兒,是鄧通判府裡的,這不是鄧氏娘子有事嘛,才叫俺來府裡知會鄧通判一聲~”
“小子你真是鄧大人府裡的人?”那衙役露出懷疑的神情,有些拿捏不準。
“哎呀媽呀,就算是天王老子來了也是千真萬确哇!”
見那衙役有些遲疑,齊四兒一跺腳湊上去晃着那人的胳膊,道:“好哥哥,你便通融通融讓俺進去叭,若是遲了,怕是娘子要責罰俺了。”
那衙役見了齊四兒那張稚嫩的圓臉盤子,倒是憶起自己的胞弟,不免軟了心腸:“那便去叭,隻是出來時必要叫鄧通判跟俺說聲,不然下回定不放你入府衙。”
“行嘞,俺知會完了定叫鄧大人與你說道說道。”
衙役點點頭,齊四兒趕忙一溜煙竄進府衙的前院,輕車熟路地往鄧昌房裡去了。
“今日在下與柳大人竟是一見如故,這便去安排宴席,待日入時分還請柳大人與陸公子、張公子移駕海畔,遍嘗登州珍馐!”聽着牆腳的齊四兒見鄧昌将要推門而出,搶着上前捶了門。
“咚!咚!咚——”
“誰啊?”
“阿郎,是俺齊四兒啊!”
鄧通判見此狀起身開了門,便見一張圓臉怼上前,兩隻黑葡萄似的大眼睛咕噜噜地轉着。
“阿郎,娘子叫俺來問您今個兒晚上吃啥膳?她好先行備菜。”那小子脆生生地道。
“噓!小點聲!”鄧昌上手捂了小四的嘴,戰戰兢兢地轉過頭去瞧柳淮汀一行人等,見他們未曾在意,又回過頭來好聲好氣道:
“小四兒啊,你回府跟娘子說,府裡來了客人,今晚我做東宴請,便不歸家吃了。”
“啊?那娘子那邊……俺也不好交待哇……”
“小四兒你帶句話給娘子,就說今個夜裡歸家的時候,我給她帶蓬萊仙的白灼蝦。”
“行…行吧。”
見府中的安通齊四兒磨磨蹭蹭往府衙門去了,鄧昌又叫住了齊四兒:
“你怎麼進來的?門口的衙役未曾攔住你麼?”
齊四搖搖頭,道:“是俺求那位大哥放俺進來的。”
“記着,下回莫要再私自進門了,若是有人冒充了你的身份,偷入了府衙,怕是會惹出許多事端,”通判鄧昌一臉嚴肅,訓了齊四一通,見他嘟着嘴不說話,知是他不悅了,便許了他下月多歇息幾日。
“你去蓬萊仙走一趟,跟掌櫃的說聲今晚我要設宴款待貴客,叫他們樓裡出幾道拿手菜。”鄧通判念着從州衙往鄧府裡走,這蓬萊仙恰好順路,就催着齊四兒快些定了桌,再回府秉話。
要說這蓬萊仙,可是登州大名鼎鼎的酒肆,其名取自仙山“蓬萊”。《列子》[1]有言:渤海之東有五山,其一便喚作蓬萊,照那《列仙傳》[2],蓬萊仙山以鳌為山根,上居仙人,藏長生不老之藥,故曆朝曆代衆人逐之。而這蓬萊仙酒肆的掌櫃趙道人便是徐福的傳人。徐福者,鬼谷子徒弟也,以為始皇帝往瀛洲去尋仙藥而聞名于世。作為鬼谷子一支的傳人,這趙道人雖為皇室遠親,但秉持着“無為”“不争”的思想,離了汴京,往登州隐居,偶然間品到海邊珍馐,覺其妙不可言,才有了蓬萊仙這家酒肆。
通判鄧昌,與趙道人正是因佳肴結緣。鄧通判子嗣福薄,無兒無女,唯有一妻丁氏琴瑟和鳴,故而中舉之後未曾有上進之意,但仗着些天眷,又攢了些資曆,才得了今日的通判之位。鄧昌常常诟病“文人相輕”,故好結交民間的老饕與庖丁[3]之流,自己更與其妻頻入東廚,親選時鮮蔬果與牲畜,研制諸般美味。
才至酉時,暮潮還未漲上灘塗,登州的天空霞光萬丈,似是撕裂的赤帛。鄧通判已打點好了幾頂轎子趕往蓬萊仙去。陸鴻與張岱青二人執意不坐轎子,跟鄧通判借了州衙的馬匹一路相随。崔知州以州衙事務繁重推辭,并未與之同行。
入了雲霧缭繞的蓬萊仙,幾人落坐八仙桌,紫檀桌邊盞托、渣鬥、竹箸皆已備全,蒙面的赤色身影翩翩而至,原是幾位女子,她們手中捧着或白或青的瓷盤。待到,道道珍馐被一一排上桌時,一位青灰道袍的男子悄無聲息出現在衆人之間,隻見他一揮拂塵,行個揖道了句:“貧道恭迎各位貴客莅臨蓬萊仙,還容貧道将名馔佳肴為諸位一一道來。”
“此為膠東爆參,選取當季的冷水海參,用三年齡的老母雞慢煨至外層軟糯内裡嚼勁十足的地步,撈出備用。另取了濟南府的漢蔥,用燙油煎至金黃。将雞湯煨制的海參切成小塊與煎蔥合炒,以醬油、沙糖等調味,臨出鍋時勾芡收汁,以濃供濃。”
“此為腌蚬蛤,取新鮮蚬蛤擱于陶盆,取另一隻陶盆倒扣于上,雙手捂緊兩隻陶盆底部反複搖晃,催蚬蛤吐盡沙粒,文火焯水取肉,用鹽塊塗滿陶罐,倒入黃酒,置入蚬蛤肉,以姜絲點綴驅除蚬蛤的寒性。”
“此為爆炒腰花,豬腰切出牡丹花狀,以山西陳醋除膻…”
趙道人聲如鐘磬,陸鴻耳中昏昏沉沉,隻是那道長的眼光長長停留在他的身上,叫他有些不自在。陸鴻思量下,自己此前未曾到過登州,怕是自己的俊美着實出頭,便直接掠過了趙道人與鄧通判及柳淮汀三人的交談。八仙桌上色香味俱全的登州菜吸引了陸鴻的注意,他俯身輕嗅,又裝作扇風狀引得珍馐的香氣飄入鼻中,深吸一口。
啧啧,真鮮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