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房的油燈徹夜亮着,隐隐約約透出三個人的影子。
書案上一排泛黃的紙張,上面寫滿了密密麻麻的字迹,細細看來,都是一個個陌生的、潦草記錄的名字、年齡和籍貫。
“慕亭雲,你是不是偷懶了?”趙歸夢道。
慕亭雲眼下青黑,可憐他手都在微微顫抖,還拿着毛刷在一張紙上來回輕掃。書房一角,擺了個三足香爐,插着艾條,徐徐地燒着,上面懸着一根細繩,挂着幾張泛黃的紙。地上是一隻木桶,桶裡有半桶黃木色的清亮液體,幽幽散發着柏香。
“師姐,”他擡起沉重的眼皮,聲音飄忽地哭訴,“紙張做舊很慢的!我可沒有偷懶。”
他望向裴珩,眼神帶酸。同樣都是熬了一宿,這人為什麼還是如此容光煥發?甚至提着毛筆的手都還一如既往地穩。
“你以前不總說你多厲害?”趙歸夢又道。
慕亭雲啞了片刻,咕哝:“我爹的古籍收着也不看,我想要偷換出來,至少有好幾個月的準備時間呢!”
裴珩眼尾掃過來:“王爺知道他精心收藏的古籍被你拿去當了嗎?”
“當然不……”慕亭雲臉上的笑戛然而止,飄忽的聲音又有了兩分力氣,狡辯道:“你們不懂,我爹每個月才給我撥一千兩,這哪夠……”
他的話在趙歸夢仇恨的目光中慢慢吞了回去。他不敢說這還隻是現銀,他還有俸祿、皇帝伯伯賞的食實封等等,雖然都歸于府裡公賬,被父親管着,但隻要他想花錢,在外面記賬就行。一千兩,也隻是他個人吃喝的銀子。身邊其他下人的月錢,都是從府裡公賬出。
他慢慢地把刷好的紙張遞給裴珩,顧左右而言他:“裴二,我是為了偷我爹的書才練會的絕活,你這麼會仿人字迹又是為了什麼學的?”
裴珩輕輕地将筆擱下,将新寫好的那張紙遞給趙歸夢,不緊不慢地說:“寫字而已,還需要學麼?”
字迹宛如老蛇挂樹、兜裡空空如也的趙歸夢看着這倆人,非常地氣兒不順,眼神一轉,看向案頭的籍冊。這就是她和裴珩的交易。
她每七日為裴珩提供續命的“解藥”,裴珩要交出他從徐允則的密室裡拿走的東西。
這薄薄的籍冊,拿在手裡沒什麼分量。可就是這沒什麼分量的幾十張紙,讓對方不惜以通敵叛國這樣站不住腳的罪名,構陷裴家。怕裴珩不死,又繼續派人追殺、下毒。
對方顯然已經狗急跳牆了。不要急,好戲都在後頭呢。趙歸夢勾起嘲諷的笑,翻開籍冊。
泛黃的紙張有些發脆,每一行蠅頭小楷都記着一個人的生死。前面的字迹略顯陳舊,越到後來隻見油墨越亮,顯然紙張雖然舊,字迹卻越來越新——這是一本十多年來未曾間斷的記錄。
“我有個問題,一晚上沒想明白。這隻是半本籍冊,記錄的是從十年前到現在的,前半本呢?”
趙歸夢手指按着的地方,有明顯的撕裂痕迹。
她有些狐疑地看着裴珩,懷疑他有所保留。
被她懷疑,裴珩倒也不氣,道:“我亦不知。”
慕亭雲插嘴:“我還以為你無所不知呢。”
趙歸夢催他:“趕緊幹你的活,三天内必須幹完!”三天後,她需要拿着仿本,再好好刺激刺激那群急得跳牆的狗。
她心情顯然不是很好,不知是因為為籍冊中這些女娘心痛,還是覺得與裴珩之間的交易她吃虧了,亦或是二者都有。趙歸夢放下籍冊,大步流星地又出去了。
“裴二,”慕亭雲低聲說:“你有沒有覺得我師姐怪怪的?”
“嗯?”裴珩手中未停,似乎并未分心。
慕亭雲也不在乎他的态度,壓低聲音,表情暧昧:“我懷疑,師姐和那個新任的大理寺少卿夏時遠有說不清的關系。”
啪嗒一聲,一滴墨滴在剛剛熏幹的做舊紙張上。
慕亭雲心痛哀怨:“裴二,你不要浪費呀,你知道我多不容易!”
裴珩眼神落在那滴墨上:“抱歉啊,亭雲。”
“算了。”慕亭雲伸手把那張紙揉皺,抛在角落,繼續熏下一張紙。
“你為什麼這麼說?”裴珩的聲音輕淡,像是漫不經心的一問。
“嗯?”慕亭雲還在心疼那張被浪費的紙,聞言一愣,然後思緒又被拉回來,“昨日傍晚,我跟蹤她,你猜我看見什麼了?”
他這鈎子埋得太明顯,裴珩竟還配合:“看見什麼了?”
“看見我師姐和那個少卿在一起喝茶!”慕亭雲不由自主地停下手裡的動作,怪模怪樣地說:“我師姐最讨厭喝茶了,她隻喝茶湯,說磨茶羅茶點茶那一套,不适合她。昨日卻怪了,我看見夏時遠為她擊拂分茶,師姐還接了。”
裴珩動作一頓,慕亭雲心痛怪叫:“你不要糟蹋我的紙!”
裴珩按着手腕,熒紅小痣在指縫裡若隐若現。他寫下一行字,才緩慢開口:“你跟蹤趙門使,竟沒被發現麼?”
慕亭雲擠眉弄眼,得意洋洋:“要不是說我運氣好呢,那茶樓我先去的!他們後來,就坐在我隔壁。我位置好,她看不見我。”
裴珩又沉默了,似乎對此不感興趣。慕亭雲急忙自證:“真的!師姐昨日臉色陰沉,可吓人了。”
趙歸夢平日臉上總是挂着笑,雖然泰半是嘲笑和譏笑,怎奈顔色好。所以旁人總記得她嘴角那一雙梨渦。
裴珩垂下眼睫:“那豈不是說明這位少卿大人得罪了趙門使?”
“我看未必,不像那麼回事。”慕亭雲擺擺手,又舉着三根手指在額前,作出一副對天發誓的樣子,擠着嗓子學人說話:“趙趙,說什麼事不過三,我跟你發誓,我隻去過一次!”
說完,他把手放下來,擠擠眼睛:“怎麼樣,信了吧?又是趙趙,又是對天發誓的,這倆人之間肯定有事。能是什麼事呢?事不過三?他是不是幹了什麼事惹師姐生氣?”
他在這思索半天,沒聽到回應,不高興道:“我跟你說了這麼多,你怎麼一點想法都沒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