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的确不錯。”
裴珩忽然站起身,朝着懸崖邊走去。夜風獵獵,寬袖飄飄,他負手而立,仰頭看着天上的星子。
今夜無月。
趙歸夢也跟着過來,卻是低頭看下慶州的方向。她的眼神由遠及近,慢慢地将這裡的一寸一寸都收入眼底:“那是什麼?”
她指着山腳下的一道蜿蜒曲折的銀白色,從高處往下看,竟像是一條銀色的小蛇。
“天水渠。”裴珩順着她手指的方向看了過去,輕聲道,随即又是一聲輕笑,“沒修完。”
大概也修不完了。
“為什麼不修完?”趙歸夢的腦子已經有些混沌,她比裴珩喝得要多出許多,此時偏着頭,半眯着眼,緩慢地思考,“因為你現在出事了,天水渠也沒人修了?”
裴珩沒有說話,但是趙歸夢卻理解了他的沉默,想到那日在轉運使司署衙門前被她一鞭子抽得稀爛的泥人,說:“這些人都太蠢了。”
她說這話時,有幾分氣惱,倒有幾分鄰家女娘的嬌憨。惹得裴珩忍不住看她幾眼:“我以為你會幫着他們說話。”
不難發現,趙歸夢對朔北、對朔州充滿了感情。
趙歸夢覺得站着說話太累,索性回去歪倒在草叢上,又新打開一壇酒,也不用碗了,就隔空倒入口中,叫道:“棗兒釀也好喝,快來嘗嘗!”
她又貪喝了幾口,才說:“明明不是你做的,大家都說是你做的。他們不知道實情,所以罵你,這也就罷了。我知道你不是那種人,卻也要跟着一起罵你。那就沒人為你說話了,你多可憐呀。”
她一邊飲酒,一邊斷斷續續、含糊不清地說着話,可是每一個字又如此清晰地落入裴珩耳中。他說:“沒有人覺得我可憐。”
他自己也不覺得。原來被人可憐,并不是一件難受的事。
趙歸夢的腦袋越垂越低,幾乎要枕着自己的肩膀了,忽然有隻手掌輕輕托起她的臉頰,将她的頭放在了一個舒适的“枕頭”上。
她半睜了睜眼,忍不住朝着溫暖的地方蹭了蹭,說:“裴大人,修那個水渠得花不少銀子吧?”
怎麼都醉了,還能想起銀子呢?
裴珩失笑,從她手上接過那壇将掉未掉的棗兒釀,說:“是啊。”
每年年終,他這個轉運司使需将朔北路本年度稅收入分成“上供”“留州”“送使”三部分。上供是動不得的,需要運送京師入庫。留州這部分要根據各州預算,分給各州開支。最後那部分,才能由轉運司支配。
說是由轉運司支配,其實沒有太大可支配的餘地。朔北路下屬的五個州有兩個共同點,一是窮,要用錢的地方太多。
二是缺水。這兩個缺點,尤以朔州為重。天水溪是蒼雲嶺的雪山融化而形成的天然河流,隻流經說朔州的東邊。流經這個詞,都不甚妥帖。隻能說,天水溪就差沒有繞着流出朔州了。大半個城及下屬九縣十八鄉就都指着天水溪過活。
想要在朔州鑽井取水,沒有二十丈深是不可能的。哪怕是二十丈深的水井,也是一桶水半桶沙,剩下的半桶水甚至還是苦的。
想要修築這樣一條水渠,引天水溪進朔州,至城西,再通向其他幾個州界。這樣一來,雖不能引入去各鄉各縣,至少能節省很多取水的時間了。
隻是這樣一來,就勢必要上疏請朝廷撥款。去歲皇上修葺宮殿花了三百萬兩,戶部輕輕松松就拿出來了。他申請一百萬兩修水渠,申請了兩年,還隻申請到了一半。
趙歸夢嘟囔着說:“我不要喝苦水。”
她原以為,天底下所有的井水都是苦的。當她聽到大和尚說起他的故鄉,瑞京,沒有雪山的時候,她的第一反應就是:“那你們好可憐哦。”
大和尚詫異地問:“為何這麼說?”
“你們沒有雪山,那就隻能喝井水了。”
大和尚頓時大笑:“傻丫頭,等你到了瑞京,你才知道什麼是真正的甜。”
可後來她到了瑞京,才知道什麼是真正的苦。
真的好不公平,她滿心都是憤懑,憑什麼有的人生來就能喝甜甜的井水,有的人就要喝一輩子的苦水。
“那就不喝。”裴珩道,他無意識地揉了揉她的發頂,絨絨的手感讓他清醒過來,可他卻遲遲沒有放下手。
“大和尚,瑞京真好,我也好想你。”趙歸夢的腦袋越來越重,最後從他肩頭滑落,落入他懷裡。
大和尚?
裴珩的目光緩慢地從那些墳茔上掃過,又看向藏匿在夜色中的山寺,然後又落入懷裡人的發梢。他忍不住輕輕拽了拽那一把粗黑發亮的發辮。
真的頭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