陽光刺眼,大名鼎鼎的甯王世子爺……肩靠着椅背,左腳搭右腳以極其放肆的姿勢翹在桌沿上,在煙霧缭繞之中矜持地用帕子掩着口鼻。
方才那什麼“砸場子”之類的話根本就不是對他說的,人家正一擲千金不知道搞些什麼名堂。
張鶴儀無語凝噎,扶額轉身,簡松映眼角抽搐,險些被這經久未見的纨绔姿态閃瞎了眼。上官遇看到他倆卻并沒有多餘的動作,隻是眯着眼,眼睫扇一張一合,自上而下地掃了他們二人一眼,向後一仰姿态更加疲軟,就着小丫鬟的手喝了口酒,然後從荷包中掏出一大錠銀子塞到那老闆手中,“賞。”
“他愛鬧出什麼幺蛾子鬧出什麼吧,便宜弟弟我不要了!”簡松映幾乎是從牙根裡擠出這幾個字,張鶴儀微微笑着,不置可否。
在上官遇金錢的淫威之下,擁擠的小屋子也給三人騰出了一小塊清淨之地,幾個簾子拉起來,便隻剩下這三人。張鶴儀再也不想繃着一張臉了,端起酒碗端詳了端詳,“世子爺,這是什麼意思?”
簡松映有樣學樣地翹着腿坐在椅子上,将手放在暖爐之上,感受着熱燙的溫度,挑眼看向上官遇,“有事說事,裝神弄鬼,這地方人多眼雜,你是被誰騙來當冤大頭的?”
“噓——”上官遇從半躺半坐的姿勢正起來,靠近二人,神色竟是很正經。屈尊降貴地伸出一條腿把簾子打開一條縫,示意二人看去。
在張鶴儀的角度,正好可以看到一個穿着灰藍外襖的背影,中間隔着人群看不真切,是一個模糊的男人背影。便聽上官遇說:“這是那姑娘相好的。”
簡松映心中一緊,很快便反應了過來,與張鶴儀對視一眼。大片大片缭繞的煙霧從縫隙中湧了進來,嘈雜的人聲、高低錯落的錢币聲甚至嬉笑和叫罵聲混雜着,混沌與混亂交織模糊了眼前的畫面。簾子放下的刹那,張鶴儀起身,頓了頓,回頭看向上官遇,“你怎麼确定這就是我們要找的人?”
上官遇細細地笑了,“你們要找誰我不知道,但是八九不離十,那小姑娘被我買通的人盯住了,都說她近來和這人見面得緊,都是姑娘心思,我怎麼會不懂呢?”
簡松映心想:誰和你小姑娘心思。他打斷上官遇道:“他知道你跟來嗎?或者說你是怎麼發現他的?他來這不是為了單純的賭錢?”
上官遇不緊不慢道:“我比他先來,還真是你說的被人騙來這的,不過是給外人看的把戲。那天我出去之後先是碰到了李景陽,隻好坦白從寬——你們可沒告訴我不能告訴她!小九還算仗義,給我送來個忠心的小侍女,讓我有事可以和她配合。
她看到這個人前兩兩天都來這裡賭錢,尋常人赢了錢去幹什麼呢?我的話買香料你的話買酒,但他都沒有,他拿着錢去給了酒樓後的一個人,當日下午,那個人從葳蕤居預定了那款香粉,原料需要大量你說的那個什麼草的那個。”
張鶴儀短暫地松了口氣,“那個人長什麼樣子她還記得麼?香料沒有給出去吧。”
“放心吧,小爺我必然滴水不漏,葳蕤居的供應早就斷了,我倒是沒有問她那人長什麼樣子,回頭說不定能問出來。”上官遇輕聲咳嗽了一聲,對說話間飄到自己嗓子裡的各種煙塵味頗為不滿,恨不得整個人鑽進寬敞的外袍裡。
“少爺!少爺——”正在這時,一個有些慌亂又顯然壓抑着的聲音快速傳來,簾子發出猛烈的晃動。三人頓時警惕起來,一雙粉白色的鞋子停在上官遇身邊,然而還未等那小侍女的話說清楚,遠處忽然傳來一陣土碗破碎的聲音。
張鶴儀餘光掃到簡松映腰間别着的刀,抓住他的手腕将他帶起,搶先一步跨了出去,回頭對那小侍女囑咐道:“你會武功,立刻帶少爺遠離,務必保證他的安全。”
上官遇起身的一句“欸”堵在了嗓子裡,眼睜睜地看到被掀起的簾子外,俨然已是一片混亂的場景。
簡松映瞬間知道發生了什麼,僅僅是在不到一盞茶的時間,外邊的人就好像得到了什麼消息一般警惕了起來,但是這警惕卻不是對他們,否則也不會鬧出這般動靜。
定睛一看,方才還岔開着腿虎背熊腰坐在那的灰衣人左臂上中了一刀,弓着腰往後退,人群一哄而散,四周收錢的收錢搶錢的搶錢尖叫聲和湊熱鬧的叫喊聲亂七八糟,錨定不到兇手,隻能看見他面部猙獰,确确實實是有一顆标志性的痣!
簡松映登時按住腰間刺刀追了上去,張鶴儀飛速地朝身後掃視了一眼,“你從正面追,我從小道包抄!”
門外黑狗發出驚人的狂吠,人群腿絆着腿也配合着狗叫發出呼喊,一前一後的兩道身影疾馳而去,張鶴儀借着門外凍結的水缸的力縱身一躍翻上牆頭,凜冽的寒風将飛揚的墨發吹得撲朔迷離,黑暗之中,雪亮的匕首露出了殘忍的真面目。
西市繁華的街道總共就這幾條,如此嚴寒的冬天路上更是沒有多少人,一路追起來,三人倒成了最為矚目的景觀。
一邊頂着寒風奔跑,張鶴儀心中的一個念想成了形,他們這一舉定是已經打草驚蛇,因此刺傷那人的真兇才在二人出現之後始終沒有露面,但不論他們的目的是什麼,這個人是目前最為關鍵的線人。
現在俨然已經暴露在敵人的目光之下了,隻能迎着刀鋒而上。
房梁上結了霜,很容易打滑,在下一個轉彎的路口張鶴儀翻身躍起,抄起水缸上的木蓋就朝那人劈去,那人身手了得,橫臂擋下這一擊,木蓋登時分崩離析,木茬混着冰茬在二人之間爆開,強烈的沖擊力使得張鶴儀手腕一麻,滑步踉跄。
血腥味從那人的胸前彌漫開來,他卻似乎隻把張鶴儀當成個擋道的小角色,伸手便朝張鶴儀面門而來,張鶴儀向後仰身,同時簡松映持刀趕來,快步飛踢正中他的膝窩,一句尚未成形的暗罵和血一同凝結成了冰。簡松映一腳踢歪他的肩膀護到張鶴儀身前,同時用靴子狠狠地踩住他的肩膀,厲聲正色道:“大理寺查案,别動。”
“你沒事吧?”簡松映迅速地挑斷了那人的手筋将他綁了起來,對張鶴儀關切道,同時補充說:“我收着力呢,不然方才我一腳下去他早見閻王了。”
張鶴儀絲毫沒有在乎手腕處傳來的酥麻疼痛,隻是上前觀察了這人一眼,随即道:“他身上怎麼什麼也沒有?殺器,毒藥,甚至錢。
“應當是方才那一撥人的手筆。”簡松映與張鶴儀的答案一樣。
灰蒙蒙的天仿佛靜止了一般,讓人呼吸都是帶着凜冽的刺痛和沉悶的凝滞,張鶴儀長籲一口氣。
當下雖是在小巷子裡,但是畢竟是居民區,鬧出這一番動靜說不準會動蕩人心,張鶴儀草草收拾好地面上的血迹,不好意思地把已經碎成柴火的木闆放到水缸的冰面之上,乜了灰衣人一眼,“走吧,先審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