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天下了立冬以來的第一場雪。像是暴雨來臨前試探性的幾點水,這場雪來得壓抑且吝啬,但是無論如何,都昭示着,寒冬确實是來了。
鉛雲重疊,叫人隻看一眼便胸悶氣短。陸宣揚長籲一口氣,闆着一張臉又給火爐加了一疊木炭,按下密道的機關,走進了更加沉悶的密室。雲霧般的寒氣在幾人對話中間你來我往。
“嗬,狗賊,要殺要剮悉聽尊便,端得這副惺惺作态的樣子給誰看!”
一日前,藝多不壓身的陸宣揚做了一個簡易的架子,又從大理寺廢棄的刑具中挑挑揀揀了幾樣出來,把簡松映抓到的那人綁在了上面。屋内潮濕又陰暗,本就稀薄的空氣被這人大口呼吸占據了過半。
簡松映倒了一杯茶水遞到張鶴儀面前,拿起桌上放着的那個扳指,輕輕磕了磕,聽那人在後面罵得昏天黑地,隻作評價道:“還是個文化人,詞兒都不帶重樣。”
陸宣揚看着二位雲淡風輕的樣子,走到那人面前,狠狠捏住他的下颌,把他出言不諱的話都變成了“咿呀”,同時教訓了他一聲,對身後二人道:“上刑具吧。”
“不急。”張鶴儀小口呷着茶,昏黃的燈火将他的眉目照得朦胧如畫。他話一出,那人的矛頭便如密雨般朝他落下,陸宣揚聽不下去,隻好堵上了他的嘴巴。
嘈雜變成了悶在胸腔裡的鼓噪。張鶴儀和簡松映低聲說着些什麼,不一會兒,“不急”後面等着的那個人“姗姗來遲”。
一排長槍短劍似的刀針從桌南唰地排到了桌尾,張鶴儀看着宮雀,“宮大人,我沒聞錯,對吧?那荷包裡确實是有一味,懸竹靈芝。”
宮雀将拆開的荷包布料放在桌子旁,拿出把锃亮的小刀出來将藥草扒拉開,點了點,不置可否。
簡松映十分佩服地看着張鶴儀,笑了笑,對陸宣揚道:“現在可以開始了。”
宮雀操起準備好的東西,陸宣揚配合他将那人控制住,小刀插進那人的掌心,遊刃有餘地沿着某條特定的路徑走了起來。
宮廷中的禦醫非得聖準不得離宮,但是宮雀例外。他本就是出生草莽,師從天下第一妙手無題,白身在民間的這幾年還得了些個“妙手回春”“再世華佗”的美譽,多年前偶因救了出行遇刺的皇帝入宮,皇帝待他如救命恩人,為了留下他甚至給他單獨留一間房子出來,更不會格外限制他的自由,隻有一點,最終回宮便好。
這廂一頓行雲流水,先點了穴又紮了針還放了血,饒是張鶴儀有意學藝、簡松映過目不忘也看得雲裡霧裡最後什麼都忘了。
陸宣揚正色看架子上那人胸腔忽然開始劇烈地起伏,手心便出了汗,險些分神叫人掙脫開,一看到那邊簡、張二人竊竊私語,有些亂道:“宮禦醫……”
“啧。”宮雀正好完成了最後一步,蹙眉向後退了一步,喃喃道,“黑血啊。”
黑色的血液毒蛇信子一般順着那人的指尖流了下來,掉到瓷盤上“啪嗒”落出黑紅梅花。那人或許聽懂了這話背後的意思,堪堪靜了下來。手臂上血管突兀了出來,隐隐約約的,無數條青黑的小蛇。
簡松映湊近了來看,便聞到一股嗆人的氣味,然而青煙一般極快消散,記憶浮光掠影,他陡然想起——這幅場景和“毒藥案”的開端如出一轍!
糧草案的奸細就是身中這味毒藥。若不是今日這人的出現,他大抵都快給自己當時的猜測蓋上“否定”的大棺。果然下一瞬,宮雀的話證實了他的猜測。
“南疆?”宮雀罕見地變了神色——若是那人能看得見的話估計都會被這神醫的臉色吓一跳。這兩個字從他口中出來,猶有千鈞之重,将方寸之地砸了個天崩地裂。
這人原是南疆兵士,糧草案卻是發生在北疆,一去三千裡。
張鶴儀細細地吸了一口氣,南疆與北疆本就隔着一中原大陸,百十年不通往來,各自新一輩的土皇帝有沒有親眼見過大蒼對面的國家還未可知,糧草未動兵馬先行在這卻變成人未動毒藥先行了?
屋中的氛圍陡然冷了下來——若是北疆奸細與南疆奸細有關,那期間發生的這些事恐怕比他們想象的更要複雜!
北邊高山草野,峭壁之上的懸竹靈芝每年方能長出那麼一兩隻,非宮雀這種精通醫術之人不得知曉;而南疆卻是毒蟲滿天飛,低窪的地形和四季潮濕的環境從根本上遏斷了懸竹靈芝的生路。
他知道之前為宮雀拿不準的東西是什麼了。此前從未有人能将天塹和高山聯系起來。
可是如此一來……背後之人比他們想象得更要可怕。南北疆界主帥如今俱在京城,但凡一邊城門失火……後果不堪設想。
簡松映哼聲一笑,口中倒是又吟着森森的狠戾來,“倒是有能耐得很。”
宮雀乘了半盤子血,從包中抽出布帶來給那人手腕上一勒,又一把拽下他眼睛上的布帶,端詳了一番,由陸宣揚喂了他點溫水。
“能解嗎?”張鶴儀問。他知道他心中有答案。
宮雀停頓了片刻,正要開口,卻見那冷臉殺神一樣的簡松映朝自己眼刀了過來,頓時也冷了下來,挑眼給架子上那人一個顔色,“解啊,你問他能嗎?”
解藥在他身上必然有解,但這些奸細都是一心尋死,哪怕是魚死網破也絕不說一個字,什麼南北通用的毒藥,能同時牽制住南北兩處軍士,偏偏将中原将士耍得團團轉!
簡松映冷了那人一眼。南疆和北疆兩個不起眼的詞放在一起,局勢瞬間變得更複雜了。此時還不是意氣用事的時候,他控制住自己翻湧起來的情緒,回握住張鶴儀泛涼的指尖,對宮雀說:“還請宮大人見罪。”
宮雀神情有些微妙的變化,仿佛二人交握的雙手燙了他的眼。他這個人不擅長繞彎,說話也是一針見血絲毫不含糊,對二人着重點:“他不能死,他活着我就能解。”說罷,他幹脆利落地拿起根粗針來沾了黑血在白布上寫了幾味藥材,“拿着這個……”
“狗日的狗賊,什麼虎狼藥來吊你爺爺我的命!蒼天有眼,望我在天之靈保佑我,嗚!”那人不知什麼時候精神清明了,看樣子是失血還不夠多,中氣很是十足,陸宣揚見縫插針地堵住了他的嘴。
這邊宮雀視若無睹,“拿着這個先給他吃。”
“有用嗎宮禦醫?”陸宣揚見那人一心求死的樣問道。
“也許有用,”宮雀道,“南疆的藥材……我需要。”
“這沒問題,不論是我還是鶴儀,都能給你弄來。”簡松映盯着明暗光影下的那人,愈發生出一種“自己怎麼幾次三番上了這些人的道”的怨悔感。
宮雀最後點了下頭,不再過問什麼。簡松映和張鶴儀把他送出門去,回頭看見那人雙眸已經帶血,若無口中布團,恐怕是要龇牙咧嘴,把他們八輩祖宗翻來覆去罵沒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