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甯王世子,世子派我去抄來秋獵場的布防圖,讓我偷來了太子的羽箭三支,據說太子的羽箭獨一無二,一旦被人發現就是滅門的罪過,世子具體要做什麼小的一概不知,望大人明察,饒小的一命啊——”
“?”
怎麼還沒嚴刑逼供,就和盤托出了呢?
上官遇呆滞在原地,感覺臉上抽筋了,這厮在說什麼!他一時失了神,愣在原地成了一座雕塑。
簡松映和張鶴儀也是同時一皺眉,尤其是簡松映,他眼睜睜看着上官遇跟着黑衣人随後又打暈藏起來,二人若本身就是串通一氣,又何必多此一舉?
再者說,世子本人就在這裡,他看着前面,是沖着誰喊大人?
他知道這幾人是誰嗎!
看着那“忠貞不渝”的黑衣人片刻,一個讓人發怵的想法在張鶴儀心中一閃而過。
張鶴儀腳尖點地,飛快地從帳子裡開了個縫,逡巡一眼,發現并無人在意這邊的動靜,他眼疾手快地回過身來把四肢僵硬的上官遇挪到一邊。
以防上官遇再做出些什麼出來,他決定先下手為強。
張鶴儀一個箭步沖上來,抓住簡松映的胳臂,聲情并茂:“世子!”
“?”
簡松映反映了須臾,頓時着了妝,扮起了雙簧,和他一唱一和,指着那厮怒發沖冠道,“膽敢來陷害本世子?是不是耶達派你來的!”
簡松映瞬間收起來刀鋒,以免發生突發狀況再死一個線索,他沖着黑衣人背後飛踢一腳,力道足夠斷他兩根肋骨。
黑衣人眼珠轉都沒轉,被踢到之後精氣不減反增,陀螺一樣轉了個身,沖着簡松映直磕響頭,邦邦邦的聲音震天響,“世子殿下!是您讓小的去取的啊!……”
“……”
簡松映表情複雜,張鶴儀面無波瀾地看着他,證實了心中的想法。
“?”
上官遇一愣神,要吼出聲的話卡在了喉嚨裡,卡得他都忘了怎麼說話,一時半會兒瞪大着眼在兩邊上下來回橫掃,“你,你……”
他這時也發現了不對,恢複了氣力,跳過桌子揪住了黑衣人的領子就是響亮的一個耳光,“狗日的你給小爺我好好說話!”
“什麼世子,你看世子就像個軟柿子?”他指着他看向簡松映和張鶴儀,“他,他——”
簡松映意味深長地看着兩個人——黑衣人胳膊一甩,把上官遇甩開,看也不看他,而上官遇此時估計腦子轉得快要冒煙。
張鶴儀在所有人身後輕輕咳嗽了兩聲,暗暗地和簡松映對了個眼神。
簡松映會意,一歪身子,踩着大刀坐到了桌子上,學着上官遇與生俱來的矜貴又吊兒郎當的樣,翹起了二郎腿。
張鶴儀端詳着簡松映,他現在穿着還是甲胄,踩着長靴,身上無一物象征着皇親國戚的奢華,因為皇帝做主把他的冠禮推後,他現在還梳着少年人一貫流行的馬尾,紫金冠上鑲着玉石,兩根長長的飄帶藏于墨發裡。
估摸也隻有一身不凡的氣度能讓這人信服。也多虧了上官遇這幾日閉門不出,不熟的人大抵隻知道他年紀不大、性格乖戾,其餘一概不知。
他們現在要演一場戲。
簡松映敲着刀柄,挑了挑眉,心安理得地做起了“甯王世子”,嚴聲道:“一派胡言!”
黑衣人又被上官遇扇了一巴掌,身邊充斥着他身上的香粉味,這一看,情況怎麼有些不對呢,他們難道是一夥的?
他以頭搶地,死不改口,鬼哭狼嚎,“世子說不是就不是!”
那黑衣人的聲音他們控制不了,眼看着燭淚越積越多,宴會即将接近尾聲,到時候人一散,這個地方就會變成衆矢之的。
張鶴儀又要出門去當說客,簡松映見黑衣人眼神不善,像是要摸毒藥,遂先下手為強,在他剛伸出手的時候用手肘給他悶頭一擊,再橫刀抵着他的喉嚨,把他逼到了角落。
上官遇方才放棄了掙紮準備和簡張二人魚死網破,和以往的交情徹底割席,卻發現事情好像有了轉機。這又一場風雨襲來,上官遇臉部表情扭曲——這輩子沒遇見過這種難題!
張鶴儀走到了上官遇面前,二人終于才正式地對視了一眼。
這場鬧劇愈演愈烈,唯有張鶴儀的眼神始終堅定清明,好像他可以抵擋一切,就像十年前作為大哥把所有矛頭擋在自己身前。
恍惚間,上官遇生出一種三個毛頭小子在草台班子上唱戲般的荒唐感。
這出一唱三歎的戲讓戲中人分辨不清真假,上官遇看着張鶴儀的眼睛,鬼使神差地按住了張鶴儀,借他的力,搶先一步出了帳子。
張鶴儀眼角顫了顫,正要挺身而出,卻發現上官遇把一隻手留在了帳子裡,簡松映的聲音随後即來,在看到張鶴儀的目光之時,也沉默住了。
上官遇撒了火:“幹什麼?小爺我說個悄悄話也要你們盯着了?想掉腦袋嗎!識相點的都給小爺滾遠喽!”
末了,上官遇一用力扯上了帳子,長發一甩鑽了回來,抱着胳膊看向角落處那個被壓制在地上的黑衣人,低罵了一句,“豬腦子的酒囊飯袋。”
張鶴儀端端正正地看着他,世子殿下的心情實在是難以預測,态度轉變得太快,令人措手不及。
“嗚嗚——”
簡松映提溜着黑衣人從角落裡走了出來,把他扔到地上,此時的黑衣人被簡松映用發帶綁了起來,跪倒在地,擡起頭來時的視線剛好能與遠處的上官遇齊平。
簡松映走到上官遇旁邊,面色陰沉冷肅,用靴跟敲了敲地面,“再給你次機會,甯王世子,是誰?”
上官遇默聲不語地抱着胳膊,眯起了眼睛。
最終,張鶴儀把腰間的藥瓶取了出來,放到黑衣人的面前,他的神色一瞬間就變了,狠戾地剜了簡松映一眼,“你們還不如給我個痛快!”
“你根本不是世子的人,”張鶴儀冷冷地瞥了他一眼,“你是耶達瓦爾帶來的人,對吧?”
黑衣人默不作聲,做好了死的準備。
簡松映拄着刀蹲下身來,觀摩着黑衣人臉上的神色,他想到一個事,當時在獄中看着那個即将七竅流血而死的奸細的時候,他似乎也是這般神情。簡松映皺起了眉,“回去你也得死對吧,那藥足夠把你折磨得比鬼還慘,是嗎?”
他還是說出了自己的疑問,“你是中原人的臉,為什麼為耶達賣命?”
黑衣人一聲不吭,上官遇已經坐在了一旁,隔岸觀火。他們的話聽得他雲裡霧裡,但是他卻聽得出,疑似是在為自己開脫——他自己都說不清的事,他們能弄清嗎?
營帳裡忽然恢複了寂靜,幾乎被搬空的帳子顯出了幾分冷寂,張鶴儀眨了眨眼,“如果我說我能給你解開這毒藥呢?”
黑衣人想都沒想地冷斥一聲,“你們中原人,根本就沒有可能有解藥!世子大人,您他娘的玩我呢?要殺要剮少他娘的廢話!”
簡松映一把扯住了他的舌頭用力向外拔,“再給老子這麼說話把你舌頭剁下來喂狗!”
張鶴儀捏着藥丸,看了一眼,自己兩根手指上已經被染成了紅色,他為什麼那麼笃定自己必死無疑?這兩種藥……當真無解?他默默把藥丸放進了瓷瓶裡,擡頭時,看到了上官遇。
他們幾乎把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了甯王和上官遇身上,但是現實卻屢次在終将柳暗花明之時給他們當頭一棒。
“世子,”張鶴儀向上官遇走去,“你還要繼續保留下去嗎?這個人,為什麼會出現在這裡?”
他接着把自己的姿态放到最低,用着柔和的語氣,像是告罪一樣輕聲細語,“他不認識你。太子的羽箭獨一無二,少了三支不要緊,但若是明日秋獵的賽場上,有人因這箭而傷呢?你屋裡的,就是确鑿的證據。”
話已至此,上官遇就是再懶得動腦子,也能想到最後的結果了。
這人不是他料想的甯王線人,而是耶達那邊過來給自己潑髒水的奸細!
他坐在桌子上,感受着燭火在脖頸間傳遞着灼燙的氣息,看着張鶴儀,他開口道,“你還信我?”
簡松映此時已經把黑衣人固定在了一旁,走了過來,他居高臨下地看着上官遇那張臉,那張在短暫時間内讓自己先是咬牙切齒後是恨鐵不成鋼的臉,透着天然去雕飾的天真。
“還信你?”簡松映一根手指點了點上官遇胸前歪了的穗子,一字一句道,“枉死的人,害一人,償一命,誰通的敵賣的國,就要死百次,償百命,上官二,你嘴裡有哪句是真話哪句是假話,我該信你哪一句?”
上官二露出讓人不易察覺的嘲諷,随後一瞬間破了功。
他說:“他是從父王帳子裡出來的,我跟着他,我……我以為……”
“你以為他是甯王那邊派來的信人?”
上官遇盯着桌子上半展開的地圖,認命地點了點頭,他怎麼可能會有設計陷害太子的想法呢?再被太子堵着如芒在背的時候他都沒有想過殺兄成仁。
他說完一切的時候,黑衣人也聽完了一切,在所有人還看着上官遇的時候,不遠處突然傳來悶雷一般“咚”的一聲。
黑衣人一頭撞死在了地上。
三人面面相觑。
血水瞬間染透了地毯,向遠處蔓延開。
“他,死了?”上官遇背後蹿起一陣寒氣,整個人向後躲,“現在該怎麼辦?”
簡松映看了上官遇一眼,戒心一旦升起就很難再消減下去,哪怕這人是上官遇,他還是在心底保留了一分的戒備。他過去試探了下黑衣人的鼻息,除了現在去把宮雀請過來,就是回天乏術。
“現在,”張鶴儀道,“世子殿下,該和我們講清楚你的事了。”
戲已經演完了,現在該真正的主角登場了,關于這一點,簡松映和張鶴儀英雄所見略同。
簡松映和張鶴儀先簡單地清理了一下現場,又失去了一個關鍵線索,二人心中都是空蕩且有些落寞——此事越來越撲朔迷離。
先前所有的箭頭,包括甯王府前的黑衣人、慧妃子、世子的反常行為,種種都指向了甯王,但是現在看世子和這位黑衣人的反應,事情似乎并非按照原本設想的按部就班。
“我什麼事?我當然不可能做奸細!隻是我以為……”上官遇憤恨地“唉”了一聲,“那是一時情急——我一時半會兒說不清楚!”
想着說不清楚的話,心中一團亂麻。忽地想到了什麼,上官遇心中一空,突然從桌子上跳下來,眼中透着驚惶,聲音急促,“他是從我父王帳子裡出來的!耶達那邊派來的人要陷害父王,張鶴儀!不行,你們趕緊去那邊看一看!”
張鶴儀沒有匆忙答應,和簡松映對視了一眼,還沒有動作,上官遇那邊緊張了起來,大多是自己吓自己出來的心理作用,上官遇焦急道,“你們快去啊,不是已經清清白白我沒有問題了嗎?隻要你們保護好我父王,哪怕李遂不讓我見他,你們想要知道什麼,我都告訴你們!”
角落裡的血腥味把上官遇嗆得咳嗽了起來,他舉起三根手指向天發誓——他但凡有半點謊言,就不配上官這個姓,天上的母親兄長都要給他降罪,今日發生的一切也都會為他們保密,但是他要他父王平安地回到城内。
帳子外傳來沉重的幾聲鼓點聲,宴席散了,明日的太陽很快就會升起,到那時,什麼陰謀詭計妖魔鬼怪都會現出原型,要麼落入圈套,要麼先發制人。
簡松映此時和張鶴儀并肩站着,他再不出去,張三郎那邊就要找不到人了,面對着上官遇,張鶴儀拉過了他的手。
張鶴儀用冰涼的指尖滑過簡松映手掌上的薄繭,停在了溫熱的掌心,劃下幾個字,簡松映握緊了他的手,表示回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