簡祭酒帶着一行人推開人牆,眼睛被氣得通紅,他看着兩個小孩恨鐵不成鋼地“哼”一聲,随即看向雄赳赳的蘇鳴,看到他臉上已然開始浮腫,命令衆人道:“還要圍觀到什麼時候?都給我回去抄書!把蘇公子帶到醫師那,你們兩個跟我過來!”
另一邊,李遂聽聞簡祭酒趕去的消息,把小蘇放在長廊的長椅上,猶豫再三,問道:“你……到底是誰?”
他在想這個人是不是一開始就是計謀接近自己的,如果是,那他該怎麼下得了手把他處理掉?
小蘇眼中盈了淚,似乎在喃喃,“不行……我不能待在這,他看不見我會……”
“我問你話!”李遂把他的下巴擡起來,看着他的眼睛。
小蘇視死如歸地閉上了眼睛,流出了兩行淚。
有人讓他守口如瓶,有人視他命如草芥,有人把他玩弄于鼓掌之中,頭一次有人真心地與他交好,他告訴李遂——他是蘇喚,蘇鳴同父異母的弟弟,他們說他是蘇載和外室生的“雜種”,幾天前,蘇鳴被逼得不得不來國子監,便把他塞進了學子服裡,扔了進來。
他不知道,蘇載發現了這件事,還要“真太子”來換了這“狸貓”,要和六皇子攀親近。
事已至此,再也沒有轉圜的餘地。
後來張翊和簡筠趕來匆忙見了他最後一眼,此後,蘇喚再也沒有出現在衆人的世界裡,蘇鳴那邊是三天打漁兩天曬網,但五個人再也沒有去過那個院子。世上有一個“蘇鳴”,便再也沒有蘇喚。
這個名字隻出現了瞬息,比蝴蝶的生命還要短暫。李遂望着日頭,短暫地歎息了一口氣,很快便轉身和張翊喝起了酒來,忘了這件事。
·
歲月幾番輪轉,再過一年夏天的時候,“五大才子”裡再也沒有多出人來。
張大将軍受诏回京已是一月有餘,此番再度動身之前,趕上了一年一度的皇家秋獵。
這一年,張翊十三,簡筠十一,跟着李遂和上官遇,加入了秋獵的浩蕩隊伍裡。
這時還是初秋,天氣涼爽卻不寒冷,來到秋山安營紮寨,長流的河水映出火紅的霞光,渾圓的落日占據了半面天空,卷來千古壯觀的赤橙火煉,風吹過,山野間的樹葉發出爽朗的笑聲,此起彼伏,回聲不歇。
風把草尖吹起,擦過張翊的側臉,他右手持長劍,舞若遊龍,把劍光送到了身邊,簡筠接住劍光,腰腹一韌,後翻到張翊身邊與他并肩,二人一同出劍,翩若驚鴻。
茫茫的天地之間,二人的存在讓風景更為驚豔。
一場酣暢淋漓的舞劍。停下之後,張翊喝了一大口水,随後扔給了簡筠,二人肩并着肩眺望西沉的太陽,夕陽似火,人影如墨。
張三郎一手攬着張四郎的脖子,戲說:“瞧,那倆才是親兄弟呢。”
張四郎笑了笑,“哈哈,你醋啦?”
張三郎笑着打了他一下,懷念道,“跟你小時候一樣。”
上官遇從李遂的帳子裡順走了兩盤糕點,出來才走了一段,透過兩個帳子間的間隔,就看到了這幅景觀,遂停下步子觀賞了一番。從他的角度看去,正好看到二人迎着霞光的側臉。
張翊長得愈發出挑,簡筠也脫去了孩童稚氣,愈發俊朗,張翊綁着青色發帶,簡筠綁着紅色飄帶,青紅在空中飛揚交錯,二人站在一起,那種迎面襲來的風發意氣,世間無二,隻能讓人想到一個詞“天生一對”。
上官遇笑了一聲,心道“他二人真是愈發長得一樣了”。
這一場秋獵,張翊和簡筠也上了場。二人頭一次這樣飛揚自在。
在馬上,張翊告訴簡筠,過了今年,他就要去軍營了,他要去參軍,像他的父母和四位哥哥一樣,馳騁沙場,保衛家鄉。
粗粝的沙石在無數奔騰的馬蹄中跳躍,張翊騎着黑鬃駿馬快如閃電,話語之間,瞄見青天之上一閃而過的鷹隼,瞬間彎起長弓,半身彈倒在馬背上,隻聽嘯然一道破空聲,鷹隼如落葉般下墜。
張大将軍說他是天生的将星,入了軍營的話,過不了多久,就能有所建樹,甚至能超過張四郎,創下豐功偉績。
簡筠在馬背上起伏,此時能與張翊齊平,他享受着在馬背上的自由,想到了來之前簡祭酒的絮叨,幻想出的漫天文墨快要蒙了眼,他揚鞭加速,朗聲道:“你從軍,我便跟着你!什麼功名利祿,我才不要,你要做将軍,我便做你的副将。”
張翊笑道:“什麼副将,你天資聰穎,必能大展宏圖——到時候,你做我的軍師啊。”
“軍師?那太好了,你一文他一武,我做個潇灑王爺,咱們‘四大才子’要名垂青史啊!”李遂打馬而來,手中抓着張翊射下的老鷹,說道,“看我撿到了個什麼?不知道是哪個千裡眼給射下來的。”
“怎麼這麼大的老鷹,欸你拿他遠一點!”上官遇在馬背上暈暈乎乎的,正是要回程,險些被“惡意”跑來的李遂撞得翻過去。
聽到幾人的交談,他思忖了會兒,來了興緻,“既然如此,那我就去西市開間鋪子好了——反正不去朝廷上和稀泥!”
李遂大笑出聲,笑他是年紀太小被人寵着無法無天,上官遇白他一眼,“你才是無法無天……欸,這是你的新香囊?我看看。”
上官遇一準瞅見了李遂腰間别着的一個淡青色香囊,拿了過來,放在鼻尖,頓時沖淡了老鷹的血腥味,他猛吸一口,被嗆得喘不上氣,“咳咳咳……裡面放的什麼香草,好奇怪啊一點也不香,快給你,我才不要!”
他半張臉埋在臂彎裡,一扔正到簡筠的懷裡,李遂見狀笑道:“裡面裝的是藥草,能有什麼香?”
上官遇“噢”了一聲,李遂說要去追小鹿,他便不再有興趣,調轉方向暈乎着回去,心道,一群人不懂風情,真是……什麼來着,管他呢,好暈。
簡筠把香囊抛起又接住,沉甸甸的,裡面想必是放足了分量,“喏,還給你。”他扔給李遂,沖張翊一仰頭,“走!”
一個香囊從天而降,李遂又把它扔給了簡筠,“筠兒,送你了——别人送的,我戴不慣!”
簡筠還颠簸着,順手接下揣在了懷裡,笑道,“六殿下怎麼還挑三揀四!”
言罷,林子深處依稀傳來一聲鹿鳴,李遂也不接話了,尋向了聲音的來處,簡筠興奮地一笑,轉頭和張翊商量起了接下來的路線。
“大哥,六殿下,咱們來比試一下吧!”簡筠靈魂深處的火苗蹭地蹿高,興奮道,“看看誰先獵到小鹿,如何!”
“好啊,筠兒,”張翊率先應下,“那我可不會讓着你了——”
“有意思,來啊!哈哈……”李遂眸光一轉,閃電一般蹿了出去,“兵不厭詐——”
張翊和簡筠相視一笑,追着他策馬馳騁了起來。
年輕一輩有自己撒野的天地,皇帝專門給他們留出了一片區域用來騎射狩獵,第一輪狩獵,依舊是張四郎奪得頭籌,皇帝直接請他去喝慶功酒,于是第二輪的時候,張四郎就被叫去了另一塊狩獵區。
林子因為鮮有人煙,所以大多數道路都亟待開辟,野草叢生,東南西北長得都是一副樣子,但是戰馬跑起來也絲毫不費力。簡筠不知不覺間越跑越深,跑入了林子深處。
終于,小鹿的身影開始随着鳴叫聲出現在了簡筠的視野裡,他心道,這次是他要拔得頭籌了!
他瞄準了那頭小鹿,追了過去,小鹿跑的地方又傳來喲喲鹿鳴,它找大鹿去了,簡筠愈戰愈勇,連射數發。
這時,他還沒有發現不對勁——這片林子裡,除了時而傳來的幾聲鹿鳴,就隻剩下了自己騎馬穿過灌木踏在草地上發出的聲音,尖銳、突兀,山中方向不明晰,簡筠不知不覺間已經上了半座山,離劃定的狩獵場越行越遠。
“這山上怎麼這麼險?”
簡筠抹了把汗,仰頭看着陡峭的山石,心想,這樣的高度,馬兒是上不去了,小鹿熟悉山林,他們可不熟悉,轉頭一看,天色尚早,簡筠下了決心,把馬兒拴在這裡,徒步爬上了山去。
簡筠射中了那頭小鹿,小心地給它擦去眼中的淚,背到了自己背上。緊接着去找那頭大鹿,那大鹿的聲音始終以一個穩定的頻率傳來,但是卻不見蹤影。
山中起了一陣狂風,簡筠感到有些不對,大鹿出現了,簡筠猶豫了一陣,追了過去。
沒有追到大鹿,卻落入了深山中的陷阱——一個軍用級别的捕獸夾,把他的腳死死咬住,直接咬下他一大塊肉,隐約見骨。
他現在要趕快下山了,不能再拖下去!
劇痛還沒有到達神經的頂點,簡筠搖晃着起身,結果卻僵住了,他看到了一雙幽綠的眼睛,盯着他,垂涎三尺。
簡筠抓住箭柄,還沒做出反應,不一樣的綠色眼睛又多了一雙。
他被困在了山上。
直到太陽快要落山,馬兒早已逃跑,張翊找到了他跑掉的飄帶,“筠兒——簡筠——”
無人回應的話音回蕩在山野,揪着心。
“嗷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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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翊躺在了床上,昏迷不醒。
“他現在的眼睛能不瞎都是好的,好在是鈎住了眉骨,但凡那狗爪子再向下一分,他這輩子就算完了。”宮裡來的老醫師語重心長地說,“不過……他得先醒來。”
“他現在跟‘完了’還有什麼區别!你看看他那樣子,整個手筋都快被挑斷了!”
張大将軍焦急萬分,眼中竟也隐約有了淚水,發起火來屋子裡跪倒了一地,他發怒道:“他都躺了三天了,隻出氣不進氣,你跟我說他啥時候能醒!他要醒不過來,你個庸醫就給我下去陪他!”
“你盼着翊兒點好吧——”簡筠腫着一雙眼睛被攙扶了進來,看到張翊的樣子,倒吸一口氣,“啊……造孽啊……”
“造你娘的孽!”張狂罵道,轉身擦了把淚。
張翊陷入了夢魇,他愧疚、崩潰、害怕,也疼。
夢中的簡筠此時正躺在一牆之隔的院子裡,他沒一處好肉,身上斷了兩根肋骨,但是比張翊好一點,他能醒,能看,他看見紅楓撲簌簌飛到隔壁,他恨死自己了。
甯王帶着兩位世子也來看過張翊,那個時候張翊剛醒,眼前一片黑暗,他閉着眼,隻聞見那股香味就認出了上官遇,上官遇頭一次在張翊面前放聲大哭,嗚咽着一句話也說不出來,他把随身帶着的香囊都給了張翊,張翊被香味包圍,便隻能聽見他聲音的來源,找不準人了。
後來是李遂和九公主帶來了一位神醫,據說是江湖上的神醫,有“活死人醫白骨”之能,又被張大将軍罵了一通,“什麼死人白骨,我兒好好的,你再說一個試試?”
宮雀差點給他飛去三根毒針。
宮雀治好了張翊的眼睛,他漸漸地能看見了,感受着久違的光明,有一種死後重生的感覺,但總是心不在焉,好像丢了一縷魂。
簡筠裹着一身白紗布來找他,一看到他,便止不住地哭,張翊發現自己眼睛生疼,淩遲一樣疼。
張翊再也不能參軍打仗做大将軍了,他現在提不了刀,彎不了弓,瞄不準鷹隼,連近在眼前的人都看不清了。
命運在這裡發生了急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