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翊把自己帶着的所有錢都給了三人,悄悄把空癟的荷包藏在袖子裡,邁步走着,自覺用目光追随着其餘三人,頗有一種讓人不敢随意怠慢的威懾感。隻有這樣,三人才能如回故鄉般自在。
店中有人看着這三位出手闊綽的少年,有人看張翊長相幹淨可愛,便主動送他些小玩意,一路下來,荷包是癟的,但是手中也滿了不少東西,他笑着招呼過來簡筠,用新到手的胭脂,給簡筠眉間點了一點,玩笑道:“筠兒,這回是我親弟弟了!”
“親弟弟”對簡筠很是受用,他當着别人的面,幹脆地喊了一聲“哥哥”。
簡筠沒有花張翊壓箱底的錢,而是帶他來到了那一牆酒缸前,“親哥哥?”簡筠試探道,“那你一定想喝酒了,對吧!你聞啊哥哥,這是什麼酒?”
“這是什麼酒?”上官遇不知道從哪冒了出來,把一匣子香粉放到地上,不滿地揉着胳膊問道,“這種香……”
“不愧是小貴人,這是咱家新上的桂花酒,整個西市最好的——不醉人,嘗點嗎?”
簡筠看着張翊,張翊一塊銀子扔給掌櫃,在夥計的帶領下坐到了一處視野開闊的桌子前,人多,哪怕醉了也有人看着,張翊很滿意,額外給了夥計些銅闆。
桂花香和酒香混合在了一起,這種香,他們從未嘗過,老闆說的一定是騙小孩的,怎麼能不醉人?醉得一個比一個臉紅,怕是都醉到骨髓裡,三年五載都難以忘卻了。
嘗了嘗鮮,張翊複盤之時,才猛然想到,自己方才怕是錢給多了,不過也無妨,多出去的銀兩,就當是自己散财給尋常百姓添份冬衣吧——說不定,正是自己那一整塊銀子,能讓酒家做大做強,做到皇城根下呢!緣分使然罷了。
張翊笑着給簡筠嘴裡塞了一顆花生,和李遂對視一眼,李遂便也給上官遇喂了一顆,然後兩個人福至心靈,貼着小孩的耳朵哈了一口氣,“小孩兒,醉啦?醒醒,回家了。”
整一個時辰,六皇子和小世子幹幹淨淨一塵不染地回到了國子監,甯王那還不知情,宮裡來的人還在大廳等着,二人好像無事發生,把所有人都瞞天過海。
這是頭一次離經叛道,李遂忍俊不禁,扶着國子監裡的一棵大樹笑出了聲。
事後,簡筠被罰了七天禁閉,被關禁閉的這段時間上官遇不堪簡祭酒擾,告假在家三天,把自己從市集裡帶回來的、遠不如王妃那裡的香粉細膩的、帶着鄉野氣息的香粉給王妃和大哥試了個遍,李遂的日常沒有分毫被打斷,成日裡兩點一線。
簡筠被關禁閉的時候,張翊總是會翻牆而過,每次都會給他帶一朵楓花,“筠兒,你家的楓葉又到我家做客了啊。”
每到這時,簡筠便揉着自己抄經書酸痛的手,嗔怪道:“它也喜歡你,替我去了。”
“是你的替身?我還是楓葉的大哥嗎?”
“哼,才不是,”簡筠交纏的兩道眉毛頓時舒展開來,笑着躺在張翊大腿上看向門縫中透過的楓紅,回怼道,“這裡是它夫家,那裡是它娘家。”
張翊臨摹着簡筠的字迹幫他抄着經書,輕輕笑笑。
很多年後,那處酒肆被京城内最繁華的酒樓合并,有了一個新的名字,叫幻花樓,以百花入酒,四季常青常榮。
而他們兩個,還在為一棵楓樹争論不休。
·
時間如白駒過隙,匆匆别了秋雨冬雪,又是一年夏花燦爛時。
這一年的國子監,來了位身份神秘的“九小姐”,但是卻人人皆知,那其實是天子備受恩寵的九公主,小名阿璇,為了避免外人得知公主閨名,國子監上下都隻稱她為“九姑娘”。
九公主來的時候陣仗很大,撲到李遂身上便不再下來,她悄悄告訴李遂,哥哥有的她也要有,還高興地給他介紹自己的同伴,那時的九公主,像是池塘裡的一個白粉的花骨朵,還沒有長到此後翻牆越瓦的鋼鐵花骨,趴在李遂身上被他帶去拜了師。
人群之中,九公主一眼就看到了向自己投來視線的簡筠,眯着眼睛沖他笑了笑,簡筠也禮貌地避開視線回了微笑,腦子裡仍然在想方才張翊湊到自己耳邊說的那話——“這姑娘可愛,和你小時候一樣”。
話說這九姑娘一來,便成了整個國子監年齡最小的一個,但是卻有着和她的年齡不相符的懂事和成熟,不吵不鬧,甚至都能和一衆及笄的學子們玩到一塊去。
簡祭酒堪堪松了口氣,摸了摸自己的項上人頭,感覺自己還能多活個幾年。
成熟不了幾天,這位乖巧得出奇的九公主心中的小九九就開始作祟——這大抵是皇家一脈相承的習氣,她在一片讀書聲中,堂而皇之地“越了獄”,直奔李遂那邊而去!
國子監是男女分區,但是根本難不倒九公主,她把除了李遂之外的所有人視作無物,穿過院子裡無數打量的目光,昂首闊步地找到了李遂。
準确的來說,是正在抓“越獄”的上官遇的李遂。
“上官遇——”李遂怒極反笑,身旁傳來簡筠的聲音,“你别去,說了今年夏天池子裡的蓮花還沒開!”
“欸,小世子,你要是下了水,香粉可就都散了!”
“……”上官遇坐在牆頭上晃悠着雙腿,數着左右兩個院子裡的人頭,不羁道,“呵,騙子,一個兩個三個都騙……嗯?不對,一、二、三、四!那是誰!”
九公主探出了頭,往天上瞧,哪有什麼蝦啊魚啊,連隻鳥雀都沒見着,想着想着,李遂順着上官遇的目光把她拽了過來,九公主還仰頭看着,把話落到了空中,“哥哥,魚……遇,是誰?”
“噢,我看見了!”九公主被拉到了李遂的位置,視野開闊,一下子看見了上官遇,“哈哈,你怎麼上去的?上面好玩嗎!”
上官遇以為自己被大太陽曬得出幻覺了,孰料當真出來個紮着雙丫髻的小姑娘,“你……”
“他是上官遇,你甯王家的哥哥。”李遂回道。
上官遇摩挲着下巴正打量九公主,一個失重,“啊——”,又是一個天旋地轉,神出鬼沒身手了得的張翊把他放到了地上,拍了拍手笑道,“告訴你個秘密,其實那是六皇子的妹妹,剛來國子監,那天你在逃課。”
上官遇:“……”
九公主已經朝他跑了過來,上官遇一下便有自信了,自己終于不是四個人中海拔最低的了。九公主抓住他腰間的香囊,童言無忌道,“阿遇哥哥?你好香啊!”
上官遇眼睛蓦地睜大,他終于在這一天找到了自己天降的知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