茫茫的大霧淹沒了一切——
“嗷嗚——”
穿透山林的一聲尖悚的野獸嚎叫刹那間驚起萬千鳥雀,鳥雀振翅掠過頭頂時,一片黑雲蔽日。景色的輪廓已經不大清晰,四野蒼茫,這是黑夜來臨前最後的片刻天明。
“簡筠?簡植——”
空蕩蕩的山林中傳回少年的回聲,一層一層又起又落。
一手持彎刀的少年踩在一塊大石頭上長出了一口氣,喉嚨間翻湧着淡淡的血腥味,他已經走遍大半個山林,喊得嗓子都要報廢,卻始終沒有得到半點回應——除了野獸的嚎叫。然而卻是隻聞其聲不見其形。
心髒從未有過如此劇烈地震動,仿佛下一刻就要沖出胸膛直上九霄。
狼在哪裡?簡筠又在哪裡?為什麼這邊的山林看不到野獸的蹤迹?
目光渙散地看着綁在手腕上的那根紅色飄帶,張翊心中悚然,不好的念頭不受控制地飛來過去。他隻停歇了片刻,氣都沒順下來,便匆匆加快了腳步。
天快黑了。皇帝的部隊都已經撤了回去,四哥他們已經去了另一個方向,距離簡筠失蹤已經有一個多時辰。
張翊腳下生風,堅定地朝着狼叫的聲音跑去,褲腳已經被荊棘劃出了大大小小的口子,甚至細皮嫩肉的手臂也被劃出了點點血迹,又一聲嚎叫……
他心急如焚,閉眼咬牙,把那一臂之長的彎刀對準了自己的手臂,深呼吸一口,狠心地劃下一道深深的口子——飛出的血珠濺到了眼睛裡,猩紅的血液蜿蜒到指尖,染紅了草地。不知道這樣能不能把野獸吸引過來,起碼,要先保證簡筠的安危。
他疼地牙關發顫,眼中帶了淚,扯開了嗓子沖着嚣張的野獸聲怒吼:“簡筠——簡筠——大哥來了!”
黑夜總是比想象之中的要來得更迅猛,月亮如此煞白,慘淡的星星挂在高空,山林深處,葉子還是重重疊疊密不透風——連一點兒多餘的光亮都吝啬給予!
一個弱小的黑色團子縮在坍塌了一半的小洞穴裡,野草蓋在他身上,簡筠不知道已經昏迷了多久。
張翊拖着刀靠近的時候,那頭似狼非狼的野獸正在用爪子刨着厚土,已經刨出了簡筠的一邊鞋尖。聞到他身上的血腥味,陡然豎起了瞳孔,狠狠地盯向了這白白送上門來的獵物!
“找了你們這麼久,鼻子安着看來是個擺設。”張翊搓了搓左手上覆滿了的血痂,和那牲畜惡狠狠地對視着。他心痛地看着自己親弟弟一般的簡小七被壓在土塊地下,不知是死是活,再怎麼鎮定、堅強,眼淚也已經從心頭湧到眼眶了。
夜風涼飕飕的,尖刀子一樣,野獸的眼睛冒着綠色的寒光。張翊緊緊攥着刀柄,生生要把掌心肉嵌到雕刻的紋路裡。就這樣僵持着,他還未出擊,很快便發現了一個讓人更加絕望的事實。
土堆的背後,一頭餓極了的野狼滴溜溜地冒出了頭,一聲驚悚駭人的狼鳴叫過後,張翊看到了樹後探出的無數雙幽綠色的眼睛,一眨不眨,比那天上黯淡的疏星都亮堂!
有狼,有狐狸,有看不出來到底是什麼物種的東西,這些生于山林長于山林的野獸,在陰森的黑暗裡仍能把張翊看得一清二楚,不消片刻已經把他團團包圍。簡筠身上是有什麼東西嗎?怎麼吸引了這麼多野獸過來!張翊頓時眼皮一跳。
長刀上的血迹已然風幹,張翊努力讓自己鎮定了下來,刹那間,第一頭不要命的野狼一躍而上呈泰山壓頂之勢朝他劈頭撲來,尖利的爪子在刀面上劃出刺耳的聲音,張翊把刀尖直接捅進它的嘴裡,猛地一提從它後頸刺穿。
野狼吃痛地怒号一聲,一旁伺機而動的野獸跳到野狼抽搐的身體上飛了過來,張翊的大刀還沒有拔出來,就聽到耳邊呼嘯的風聲,說時遲那時快,野獸的鼻息已經噴薄在了他的頸部間。一息之間,他猛地撲倒在地,趁着野獸向前的慣性躲過一擊,接着以刀尖為原點向上擡腿對準它的腦袋就是一飛踢。
落地之時,他踩着野狼的腦袋卯足了力氣把卡在野狼獠牙之間的大刀拔了出來,快速揮刀給了它斃命一擊,然後揪住它的尾巴,像是耍花槍一樣作為肉盾抵擋野獸們的攻擊。鮮血灑了他滿臉。
後來,經别人之口他才知道,那是來自外邦的鬣狗,一條成年鬣狗的咬合力足夠将一個成年男子的手臂咬碎。
夢裡,張鶴儀已經不願意想起那場不知道流了多少血,揮了多少下刀的野戰了。深山野林,群狼環伺,十三歲的少年扛着一個半人高的彎刀在險峻的樹林裡試圖殺出重圍。
不知道是哪來的力氣,這些牲畜們好像怎麼也殺不完,一波下去一波又起,張翊一邊提心吊膽揮着刀,一邊拼命把簡筠從土堆裡挖了出來——他還有呼吸,隻是被自己背在身上時,冰冷得像一具屍體。
簡筠醒過來的時候,慘白的月光晃着他的雙眼,一切都是東倒西歪,濃郁的血腥氣把他包圍,他開始劇烈地咳嗽,才發現,血是熱的,來自他身下的張翊。
“小沒良心的,”張翊的腳下踩着一具屍體,聽到簡筠醒了,往他的臉上摸了一把,“總算醒了。”
簡筠哽了一聲差點哭了出來,死死地抱住了張翊的脖子,兩具已經被冷風吹透的單薄身體抱在一起,才堪堪從心口的位置互取了一點似有若無的暖意。
下山的路顯得尤其漫長,漫長到張翊都以為他四哥已經把他和簡筠抛棄。簡筠斷斷續續地給他說着前因後果,兩人打起精神來才不至于迷失了方向。
他終于從簡筠身上找到了那吸引來無數野獸的東西,恨恨地扔到地上,但是野獸還是追了上來。
張翊最後的記憶便停留在那裡,他忘了疼,忘了呼吸,隻記得他一個孩子,還帶着一個被撕咬得血肉模糊的孩子,最後一個鬣狗向他撲來的時候,他把簡筠緊緊護在身下,一道刺眼的亮光從他驟然縮小的瞳孔裡閃過——一片黑暗。
張翊的意識飄忽在黑暗中,他想,有人在親吻他的手腕,隻是他怎麼摸不到那小孩的臉了呢?後知後覺的,鑽心的疼痛猛地襲來。
簡筠把鬣狗殺死,撲在張翊的懷裡,幾乎哭得撕心裂肺。
煌煌的火光從半山腰蜿蜒了上來,張四郎循着哭聲找到二人的時候,張翊倒在一片血泊裡,右手的傷口貫穿了整個手腕,露出森森的白骨,他緊閉着雙眼,血水像眼淚一樣順着臉頰向下流淌。
從此,馬背上叱詫風雲的将星苗子,再也揮不動刀,彎不了弓了。
一場徹徹底底的陰謀——簡筠身上帶着的,是原本送給當時還是六皇子的香包。那是當時極具聖寵的慧妃親手所制。幾經輾轉,卻讓最無辜的人落入了敵人蓄謀已久的陷阱。慧妃有恩寵,在冷宮活着,五皇子沒成太子,反倒落了罪過。一手好棋,打成了一灘爛泥。
茫茫的大霧浸濕了張鶴儀的衣裳,濕沉的,扯着他下墜。他站在一片虛無之中,心如死灰地拎着一把彎弓,試了試,右手卻是抖如篩糠。
他聽到身後有人叫住了他,他茫然地回首,眼中空洞洞的,“三哥,起霧了。”
·
夢魇裡不見天日。
忽然傳來一聲索命般的狼吼——張鶴儀猛地睜開了眼,汗水已經把渾身打濕,涼風吹到他的身上登時激起了無數密麻的凸起,心髒“砰砰”地跳動,右手止不住地顫抖。
窗外的狼吼聲下一刻就被激烈的慘叫聲音代替,有人把夜闖營地的野狼一箭射穿。
突然,下一瞬,劇烈顫抖的右手被一個溫熱的手掌覆蓋,張鶴儀下意識回扣,緊緊抓住,怎麼也不肯分開。
簡松映把他抱了起來,讓他靠在自己的懷裡,張鶴儀渾身無力地靠在他的胸膛上,目光呆滞地看着眼前的帳子。簡松映握着他的手,低下頭輕輕地吹着哈氣。好一會兒,張鶴儀無力地扯了扯嘴角,“松映……起霧了。”
簡松映呼吸一滞,突然間便明白了什麼,心頭像是被火燎了似的疼,他給他蓋好被子,輕聲道,“哥哥,你夢魇了……”
他還想要說什麼,把暖手爐放到張鶴儀的兩腿中間,用手摩挲着他冰涼的指尖,整理了幾番語序,強穩着話音說,“别怕,我在……”
他還想說“我保護你”,但是他能保護得了誰?他是一切的罪魁禍首,所有孽債的冤大頭!
“怕什麼,鬼來了我都不怕。”張鶴儀低下頭歎了口氣,習慣使然地笑了,用頭向後蹭了蹭,“松映,去把我的藥熏拿來,有點犯病了。”
他沒有問簡松映是怎麼進來的,他睜開眼想到的第一個人便是他,既然看到了,哪怕他是自己憑空臆想出來的也無關緊要了。
這狗屁夢魇,還真是陰魂不散,叫人不得安眠。張鶴儀抱着暖手爐坐在床上,呆愣了一會兒,摸到枕頭旁邊的小藥瓶,又倒出來一顆吃了,簡松映拿來了晾得正好的蜜水,正好讓他把舌尖的苦澀壓了下去。
簡松映扶着張鶴儀在自己的膝蓋上躺下,給他的雙眼上蒙了一層薄薄的白紗,随後試探着藥熏的溫度,一隻手按着他的太陽穴,一隻手用藥熏緩緩地在眼睛上方打着圈。暖暖的香煙萦繞在二人鼻尖。
“現在是幾更天?你的事兒都忙完了?”張鶴儀問。
他現在無比害怕黑暗,一閉上眼便開始害怕看不見光明的那一天,但是他想,藥香氣和身後的人卻總是讓他安心,不至于再墜入夢魇。
簡松映熏得很一絲不苟,看着張鶴儀紗布之下若隐若現的朱紅痣輕聲回道,“剛忙完,來看你一眼。”
張鶴儀微微笑笑,聽着他語氣有點和白日裡不同尋常,擔心他是又自我怪罪上,便語氣輕松地說道,“大忙人兒,我有什麼好看的?我不醒你就一直看着啊,耍流氓?”
話一說完,簡松映手中的動作一慢;張鶴儀突然有點後悔,感覺自己的話是不是說得太重了一點,孩子好心幫自己出夢,他不該這麼玩笑。他伸手,盲眼抓住了簡松映的衣角,拽了拽。
簡松映道:“……想看,好看。”
張鶴儀手松了松。
“來得不巧,勞煩簡将軍給我做苦力了。”張鶴儀輕聲說道,感覺眼睛的不适漸漸消減。被溫暖包裹着,像是曬着夏天的太陽。
簡松映無聲地搖了搖頭。
張鶴儀似乎察覺到他的動作,不知為何,心生一種愧疚,又笑道:“你瞧那些烤兔子的胡人,把我們山上的肥兔子都烤着吃了,野狼來找食兒來了吧?”
簡松映這才笑了,“我說也是,貪得無厭、野蠻無禮,尤其是那個惺惺作态的重客和耶達瓦爾。”
熏着藥香,簡松映仔細看着張鶴儀的模樣,張鶴儀剛才還泛白的臉色現在已然浮上了紅暈,二人靜靜地坐着、躺着。
今晚山林裡的野獸跟見了鬼一樣嚎叫不停,連他都不由得想起了八年前的一場巨變,心有所感,便到了張鶴儀的帳裡。
時隔多少年,六皇子成了太子,小世子成了世子,祭酒家的兒子做了将軍,将軍家的兒子做了學士,世事難料,陰差陽錯。
“今晚秋山的天很晴朗,我當值的時候能看到許多星星。”簡松映輕聲地說着,“他們烤那兔子肉真是不咋地,弄得那邊的帳子烏煙瘴氣,還是咱們這邊好,空氣也清新,景也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