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鶴儀一攤手,擺出一個很是無奈的表情,語氣柔和,“可惜我沒那本領研究出任何一個毒藥或是解藥,倒是再見時不會認錯了。”
“術業有專攻,”簡松映笑道,“你若是真制出來那就真是神仙也比不了了——不過你在我心裡永遠是神仙。”
“……”
張鶴儀鴉羽一般的兩扇睫毛“唰”地合上了一半,然後手忙腳亂地低頭給自己倒了一碗酒,“咕咚”喝了下肚,開始裝聾作瞎。
他故作不在意地說道:“噢……總,總之,現在世子我們也接觸不到,所有的矛頭都指向甯王,毒藥這件事也可以從他身上突破。”
“不過按你之前說的,現在正是等他們露出破綻的時候——胡人的使團來了,一定會和奸細取得聯系。”張鶴儀道,“守株待兔。”
他避開了簡松映的話,簡松映偏就來了興緻,乘勝追擊,好像這“正經事”也成了一個樂子。交談的嚴肅問題也被自己不管不顧地抛擲腦後。
張鶴儀一邊說,簡松映一邊點頭——張鶴儀眉間的朱砂痣長得實在是恰到好處,不是神仙下凡又是什麼呢?總之他從來沒有見過他這般白玉無瑕的人!
“我再去太子那裡‘打點秋風’,哎,真麻煩!”
張鶴儀突然抱怨了一句,然後轉過頭,準準地把簡松映的視線攔腰斬斷,臉紅紅的像是醉得很深,但明明才沒喝多少,這副表情好像在說:别再盯着我看了!
簡松映完完整整地聽完,一隻手不由自主地就放到了張鶴儀的頭上,摸貓兒似的說:“别麻煩,神仙!”
“你……沒大沒小!”
“噢……胡鬧——”簡松映笑着咕哝,學的是張鶴儀一貫會對自己說的氣話。
說着鬧着,二人感覺又上了一桌好菜,酒水都沒什麼意味了!簡松映舉起雙手投降。
“你說的有理,軍師大人。”簡松映覺着自己得哄着點這位神仙,道,“對了,你說的太子已經知道了吧?他那邊怎麼說?他知道慧妃和甯王私聯的事嗎?”
“我沒告訴他,但是他肯定能從宮雀那得到結果。有人滅口是顯而易見。”張鶴儀道,“關于慧妃我也是剛知道,還沒告訴他。後宮之事我不好明說,但是世子那裡他是時刻在意着的。”
“嗯,”簡松映想到了什麼,“鶴儀,你之前說太子受皇帝屬意調查引起北疆動亂背後之人,我,用不用把和陸宣揚一起知道的那些直接和他挑明?”
其實簡松映不想和太子的勢力牽扯上關系,那樣一來,自己就是被人牽制的工具了。但是他不想隐瞞張鶴儀,這樣就意味着給了他選擇告訴太子的權力。
在簡松映看不清切的地方,張鶴儀的臉色顯然一動——他提的這個建議,在二人交談的空當,他也想過許多遍。
他看着簡松映,暗自咬了咬唇,而後語氣堅定地說:“不,先不要告訴他。”
在太子身邊做了三年的陪讀,他對太子這個人過于了解——他甚至連自己的妹妹都可以毫不猶豫地當作棋子。
伴君如伴虎,他現在為表忠心已經是明晃晃的站隊,而簡松映不一樣,他現在如日中天。
——若是現在就告訴太子,那簡松映勢必會被太子拉上賊船,成為他棋盤中的一子。
見簡松映爽快地答應了,張鶴儀随即補充道:“待到時機成熟再說也不遲。”
張鶴儀心中泛起了漣漪——簡松映給世子做了三年陪讀,若真較起真來,他這一舉反而讓人生疑。自己做個中間人,可以讓太子知道有效信息的同時,保護簡松映獨善其身,倒是兩全其美。
“太子對世子的态度不言而喻。我不想你牽扯其中。”他腦海中有一個聲音水流一般淌了過去,萦繞在心間,随即滲了進去,最終化為一抹無聲的笑。
簡松映沒有想那麼多——從孩童長到少年,世事變化,太子畢竟貴為太子,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張鶴儀不與太子交往更好,隻和自己在一起不談公務更是好上加好。
“全聽你的。”簡松映笑道。
窗子關不牢,涼爽的夜風吹開了半邊,簡松映了卻了一樁心事,心情倒是順暢多了。從縫隙裡可以看見此時的京城街道依舊熱鬧,人頭攢動,燈火如晝。
張鶴儀托着腮,靠在桌子邊上,品着這個秋天最後最濃郁的桂花酒,看向夜色。
這樣一看,似乎大多數的漏洞都被補上了——藥丸單吃無毒是為掩人耳目,真正的毒已經在人身上;但是再吃藥丸會導緻暴斃;同時,大理寺中确實是出了奸細,并且對用毒精通,才能精準地在短時間内用毒藥滅口;慧妃和甯王正有着聯系,用毒和中毒之人很大可能就在他們身邊。
簡、張各自帶來的兩條線現在交織在了一起,讓局面頓時開了一條光明天線。
但還有一點不清楚,既已經中了毒,那怎麼解呢?是中原有接應還是其他什麼秘密?
都是猜測而已,說不準。
這時候,張鶴儀忽然說了一句:“耶達瓦爾的使節團快到了吧,到時候,會帶多少人呢?”
簡松映拿起酒碗來喝了一大口,若有所思。
把碗放到桌上,酒水清洌洌的,随着說話聲起伏着小小的清波。然而不及二人再說什麼,很快便以一個頻率快速地震蕩起來。
空隙裡,樓下的歌聲袅袅傳來,好巧不巧,正是胡虜十三部中沙考一部的長鼓,鼓點密集,輕而不淺,在最後殺進耶達王城之前的最後一關,簡松映聽了不下百遍。
耶達瓦爾是質子、是使臣,自然會帶人,為了防止刺殺還會帶醫師,還會帶藥材,最重要的是,很大可能,還會帶奸細——有毒的奸細。
聽着聽着,簡松映看着張鶴儀笑了,笑得很深,腳下一用力登時像離弦的箭一般把張鶴儀抱到懷裡。
“耶達的車隊快到了,那就是我們最好的時機。”二人擁抱在了一起,行的不是任何禮儀,隻是由心地高興,盡量讓心貼着心。
昏黃的燭火裡,窗外的煙花突然炸開,兩個人抱在一起,像是連體的,簡松映抱得張鶴儀喘不過氣,随後不由分說、情難自禁地順着張鶴儀的力松開了一個縫隙,在張鶴儀略微發熱的額頭上清脆地親了一口,“好兄弟!”
張鶴儀發懵,笑容一僵,往日裡一個眨眼能想到十萬種解決對策的腦筋一時間竟然卡殼了。
簡松映的親吻實在是蜻蜓點水,讓人根本分不清到底是親吻還是分開時候的無意挨碰。
簡松映一到這時候就神經大條地去看煙花了,張鶴儀觀察着他孩子似的模樣,最終隻“哎”着從他懷裡出去,靠在一邊歪頭看着夜空中殘餘的煙花。
“……要不出去走走吧,晚上還有公務嗎?”張鶴儀看他心情格外好,一瞬間就想把這幾天鑽研各種苦藥材的腦筋徹底洗刷一遍,都扔腦後去了。
看簡松映沒有說話,張鶴儀似乎感覺自己額頭上的感覺實在是不能夠忽略,登時不說話了。
樓下的胡人音樂傳到二人耳邊,簡松映時而心小,連個打醬油的江狀元都嫌礙眼,時而心大,連張鶴儀這時候盯着自己看都看不見。
張鶴儀看着他,不知道自己是那句話給了他激動,愈發覺得他就是個長不大的小孩子,一句話一個詞就能讓他喜怒逆轉,十分有人氣兒,可愛極了——怪不得他全家都很喜歡他。
他正思忖之際,煙花放完了,簡松映耳朵被震得發麻,帶笑地回頭走近張鶴儀,一看他的樣子就知道顯然是被煙花蓋住了耳朵,方才那些什麼都沒有聽到。
而下一刻,又好像他全然聽到了,心有靈犀地把張鶴儀對他說過的話又重複一遍,用着“簡松映式”的語氣:“足智多謀的張大人,可否賞臉和簡某同遊京城?”
他都沒有意識到自己親了“好兄弟”一口,帶響的,而他“好兄弟”此時沒什麼抗拒地看着他。
張鶴儀笑了笑,也冠冕堂皇地答道:“簡将軍擡舉,請吧?”
說罷二人一同爽笑,往外走去。
鼓點聲此起彼伏,八面傳來,就等着耶達瓦爾進京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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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時的幻花樓,并非簡張二人的天地。一樓的胡舞伴着胡樂,正熱鬧得起勁。
張鶴儀先行下樓,走到一半,簡松映左右摸了摸,自己又回去拿東西去了,樓下的音樂聲惹得張鶴儀不由得駐足多看了兩眼。
原來胡虜十三部,真是各個部落各有千秋,他從未看過這長鼓,在樓梯旁靠着,忽然也生出幾番興緻。
感覺有點像小時候在軍營裡,自己和簡松映拿着長槍打大鼓,一人一面,他身高腿長力氣大,把聲音打得又大又響亮,簡松映還沒長起來,小小的一團不甘示弱,打出來的聲音就像這音樂中細密的鼓點。
恍惚間,他還沒有受傷,母親還穿着軍甲站在一旁,那時候,四哥還沒上戰場。簡松映還奶着聲音叫自己“大哥”。
“大哥——”,就像這樣。還沒變聲,帶着介于少年和青年之間的青澀。
張鶴儀下意識地轉頭,聽到一聲完全沒有印象的少年聲。
他看見幾個孩子停在了柱子後面,然後慌裡慌張地不知道在忙些什麼,一看到他好像聲音就弱了。
然後他看到了他們口中的“大哥”——那個從還在求學時就和他對着幹、看他不順眼的纨绔,蘇鳴。
蘇鳴賊眉鼠眼地朝他走來。張鶴儀還是原先的姿勢,沒有理會,當然以他的身份本來就不必理會。
更重要的是,他懶得和屬青蛙的大嘴巴纨绔産生交集,哪怕一個眼神、一個呼吸。
可蘇鳴那帶着渾濁酒氣的呼吸和不懷好意的眼神已經快要冒犯到自己了。
“張……你也來,”他指了指台上拍打着長鼓的赤腳少女,聲音上揚,“啊?”
“嗯。”張鶴儀頭也不回地回答,臉上俨然已經是布滿冰霜。
蘇鳴顯然是醉醺醺的喝多了——不過這倒是常态,夜夜酒樓裡都很常見的,張鶴儀少來,也少見,當然更不想見。
蘇鳴亦是驚奇,他是見過張大人微笑模樣的人,看到他這時收斂了笑,即便腦子裡全是酒糟也知道他是對着自己甩臉了,酒壯慫人膽就要上手。
他先是勾勾搭搭,而張鶴儀不想多費口舌,便閃身躲到一邊,這時蘇鳴看到周圍有目光看過來了,更加起了興緻,晃了晃手中的酒壇子,然後要一飲而盡,竟然倒到了自己臉上,引得一片哄笑。
張鶴儀不笑,他更惱了。一張大紅臉憋成了紫青色。
這時人群中也有人認出了張鶴儀,在身後嘀嘀咕咕的開始說些什麼,張鶴儀見狀準備先走一步,揚起袖子就往門外走,蘇鳴卻一大步跟了上來,口中突然大聲道:“張大人可真是有閑情雅緻,來這花天酒地找樂子啊?”
他幹聲大笑,惹得原本和他一夥的那些纨绔也忍不住露面,張鶴儀并沒有想理他,一個醉漢,理他才是擡舉。
樓下一片哄亂,眼看着就要有人為張鶴儀出氣吵起來了,樓上的燈卻忽然熄滅了一個。
蘇鳴在一聲巨大的、類似于爆炸聲的煙花聲中猛地擡頭,便看見簡松映陰沉着一張臉,大開着的門中傳出來的彩光照在他身上簡直威武極了,但是他卻下意識一哆嗦,那神情就好像老鼠見了貓。
他手還抓着張鶴儀的袖子,張鶴儀強忍着沒有一腳把人踹出去,見狀恨地一甩袖子,順帶在衣角飛起來的時候給了蘇鳴一記又狠又重的耳光。
蘇鳴愣住了,他清醒了點,而簡松映這時已經匆匆飛身下樓從旁邊的門出去找張鶴儀了。站起來的人紛紛落座,不想惹事生非。
而他也不覺得臉麻,望向門外的燈籠看了一會兒,頗為灑脫地接着回去喝酒了。
自打小時候和張鶴儀結下梁子,這是他第一次沒有因為他和自己生一肚子隔夜氣——因為他看見,簡松映是真真看着張鶴儀黑了臉,他這位自以為的兄弟,是當真站在自己這一邊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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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人真是個腦子讓驢踢了的!你别理他!敢動我的人——老子遲早有一天辦了他!”
簡松映追上張鶴儀之後還在生氣蘇鳴沾染到張鶴儀身上的酒氣,伸出手在他的錦緞上輕輕地拍了拍,聲音小心又柔和,“你沒事兒吧,他對你動手動腳了?沒有影響到你的心情吧?”
又一簇煙花在酒樓上方炸響,半面煙花呈扇形在酒樓的尖頂爆開,倒映在錦緞上猶如流光,張鶴儀感受到身後之人的存在,指着夜空說:“能影響到我的還沒出生呢。你看,站在外面看更好看。”
吐出的霧氣随着張鶴儀擡頭的動作漸漸消散,煙花光色下鶴儀臉上的淡淡紅暈像是精心繪上的胭脂,流光在眼中一閃,簡松映看不見煙花,卻看見天上星了。
“你高興就好。”簡松映由心道。
星星一閃一閃,閃到定格在他眼前,鶴儀回過頭看着他笑,“放完了。”
簡松映全然不在乎什麼煙花,不舍得離開他的眼神,慢慢地、貪戀地說:“好看!”
也許是離得太近,張鶴儀同時也心中一動,抿了抿嘴,挪開眼睛,“噢。”
這天晚上,又炸響了三次煙花,隻是每一次,都不再有第一次那樣來得驚豔和動人了。
二位朝廷高官,此時沿着最繁華的街道貼着牆根走着,越走越近,呼吸撞着呼吸,心跳連着心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