集市混亂,人聲嘈雜,張鶴儀沒走幾步,停了下來,把藥材交給身邊随行的小厮手裡,“柳七,你先回去。我一個人逛會兒。”
小厮很快被人群卷走,張鶴儀目光迅速跟上了遠處的一個人影,擡頭一看,明晃晃的大字招牌——“葳蕤居”。
“香氣葳蕤,留客常居”,這是李景陽和上官遇的店鋪,大隐隐于市,難怪能夠不被人察覺。
張鶴儀從熙熙攘攘的人群中穿過去,未到門口,便被香氣嗆到,太陽穴跳了起來,緊随着,眼睛像是被火燎了一樣。
那個人影他心道不會認錯——上次進去甯王府,他見過那個姑娘。
他趕忙快步跟了上去。姑娘人很謹慎,始終揣着袖子,像是剛從店裡買了東西,拿着香盒一路快步走,張鶴儀就亦步亦趨地跟在她身後,直到她走到不遠處石橋上,把香盒放在了地上。
她站在橋上等,張鶴儀靠在牆角看,遠處人群中有人給她投過來一個眼神,三個人連成一線。
張鶴儀尋摸着時間差不多了,信步走到橋邊的一個攤位上看了看木雕,拿起一個來端詳了兩刻,橋上一個穿玄色緞子袍的男人走了過來,一彎腰把東西拿走了。
張鶴儀一身輕功了得,緊緊跟在他身後全然沒有被發覺,正當走到無人荒地,張鶴儀準備抄起手邊棍子把人打暈的時候,一架馬車從他的盲區裡出來。
那人把東西交給簾子裡伸出來的手,收了賞銀,張鶴儀聽見他說:“多謝娘娘。”
·
是日,秋雨初霁,張鶴儀在宮中一緊鎖紅門旁等候已久。
張鶴儀沒有把從刺客身上的藥直接帶給太子,而是先來找了有“蒼朝醫術之頂”之稱的禦醫宮雀。
遠處一個身形單薄的人匆匆走來,手上提着一個八角木盒和一藥爐子,見人,兩隻手不得空閑,草草行了一禮。
宮雀瞥了一眼張鶴儀眉目,一邊放下手中東西一邊摸出鑰匙開鎖,“張大人雙目清明,不像有疾。”
門上的鎖子還有機關,好一會兒,木門才吱呀着開了一個縫。
張鶴儀跟着宮雀進去,屋内窗明幾淨,擺設整齊,四壁清一色的全是藥材櫃子,隻有桌上擺着幾本醫書和宮雀尚在民間時用的背簍。
這是皇帝專門為他造的一間不同于尋常禦醫的私人房間,為了答謝當年微服出巡時的救命之恩,又為了表示把宮雀請到宮中的誠意。獨一無二,也隻有他一人居住。
“眼睛還好。”張鶴儀坐在宮雀對面。
“配藥用完了?”宮雀問道。
“我最近得了一個北疆那邊的藥,”張鶴儀道,“不知道該怎麼搭配宮禦醫的服用,你什麼時候得空給我看看?”
宮雀看着張鶴儀有趣,這人私下裡胡亂吃的藥可不少,向來不會來過問他一介禦醫的想法,遑論今日還踩着水坑專門來找自己。
宮雀伸出手,道:“現在就得空。”
張鶴儀把簡松映給的藥倒出一丸包在帕子裡,走了一路,便被風吹了一路,現下才拿出來放到宮雀面前。
正整理自己藥材的宮雀隻拿過在鼻尖一掃,神色都沒有變化,便開口道:“用吧,日服一粒,不可貪多,是極有好處的。”
張鶴儀會心地點了點頭,對此并沒有表示詫異。
“從哪得來的?裡面有幾味藥材可難得,隻長在北國邊界。”宮雀又問。
張鶴儀道:“托人從北疆帶的。”
對面沒有回話,像是自己那問隻是随口一答,毫不在乎。
張鶴儀看他的情狀,拿出一琉璃瓶,裝着一顆棗核大小的墨紅藥丸,遞到宮雀面前,手沒有離開,笑道:“宮禦醫再看看這個?他說要配上這個吃的。”
“這幾味再配上我給你的藥已是……”宮雀一閃而過的目光在瞄到張鶴儀手中的東西時頓了片刻,神色忽變。
在看清楚張鶴儀瓶子裡的東西時眼神更是一刻也離不開了。
他剛伸手要拿過,卻被張鶴儀一搶撲了個空,張鶴儀觀察着他的神色拔出塞子緩緩遞到他面前。
宮雀嗅了嗅,竟是露出了罕見的難色,一時間眼神中變化着從震驚到懷疑到确信八分的情緒。
“誰給你的?”宮雀蹙眉。
張鶴儀看着他的眼睛,緊緊反問:“這藥如何?”
宮雀另一隻手晃出虛影,眼疾手快把藥瓶拿近了些,張鶴儀看他眉頭越鎖越深,才緩緩松了力道。
“有人要害你。”宮雀對自己的嗅覺第一次産生了懷疑,但是依舊下了定論,他看着張鶴儀,“你已經吃了?不對,沒有。”
“沒有。”張鶴儀眼睛睜大,搖了搖頭,追問,“害我?什麼意思?”
屋内一時間寂靜的很,張鶴儀等着他的下文,看見宮雀把藥丸倒了出來放在一張方正的白紙上,用另一張紙沾了些水,疊到那張紙上,就見紙上被洇濕的一角迅速被染成了血紅色,接着滲透了整張紙,很快連桌面都不能幸免。
“總之你不能吃,這是毒藥,單吃沒問題,和你那藥一塊吃,要人命。”宮雀包了三層紙把融得隻剩下三分之一的藥丸收了起來,随後氣憤地掃了張鶴儀一眼,頗有種覺得眼前人愚不可及的憤恨。
張鶴儀當然知道這是毒藥,自己自然不會吃,他想知道的是這藥裡到底都有些什麼東西——他雖不是專習醫術,但是自小博覽群書,加上吃藥不少,因此對中原的藥材熟悉,但是對于北疆的藥材,卻是孤陋寡聞。
而宮雀卻知道自己不知道的一切,從他第一次出現把自己眼角多年留下的傷疤治好的那刻起,張鶴儀就明白了他是自己知道醫術答案最直接、最準确的途徑。
張鶴儀定了好一陣,似乎是在想他的回答,反駁道:“怎麼可能?你自然是聞錯了,他是我朋友,怎會害我?”
“誰?朋友?”宮雀像是聽到了天大的笑話,反問着,當即起身做出一副趕客樣子,“全天下就沒有我聞不出來的藥材!”
“我也自小讀醫書,怎就覺着這藥極好?不過就是多了幾味藏紅花……”
“藏紅花?你餓瘋了吧?”
宮雀聲音陡然增高了八個度,看着張鶴儀溫和的笑臉更是氣不打一出來,冷冰冰地恨聲道:“要造這藥起碼要八兩當歸七兩隻在北邊懸崖上冬天長的懸竹靈芝……”
張鶴儀眯了眯眼,仰頭默默看着宮雀額頭起了青筋,豎起耳朵來把他細數着的藥材名都記了下來。
等宮雀話一說完,張鶴儀連人帶瓶都被趕了出來。
關門帶起一道罡風,把張鶴儀頭發都吹散,他撿地上的空瓶子,心中默默念了念這幾味藥材。
“宮禦醫,他要是趁我不注意把毒藥混在好藥裡了怎麼辦——”
門裡傳來宮雀拔高十八度的聲音,但顯然是壓着怒意的,“死路一條。無藥可醫!”
噢。應該還會當即斃命。
正想着,身後的門打開一個縫,飛出來兩包打包好的草藥。
張鶴儀轉身拿起,這是他眼疾的草藥,宮雀的意思是,接下來一個月不要再來找他了。
“懸竹靈芝……”
張鶴儀邊走邊想,從袖中拿出另一個琉璃瓶觀察着——他當初把藥丸切成兩半,給了一半留了一半。陽光透過琉璃,墨紅的藥丸隐約發着一圈紅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