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省得你堂堂簡将軍半夜爬牆不是?”張鶴儀細聲地笑了兩聲。
“半夜爬牆,不是君子做派,”簡松映似乎真的在思考,靠近了鶴儀一些,“改為夜訪摯友,便恰當了。”
“七個月跋山涉水的,上山下洞野了不少,回京之後規矩頗多,還是翻牆讓人有種……歸屬感。”簡松映道。
“看來你沒有受傷是真的,活蹦亂跳的,還能言善辯,甚好。”張鶴儀拍了簡松映的肩一把,混像當年沒大沒小鬥嘴打趣一般。
“啊——”簡松映“嗷”的一聲假叫出來,好像七個月都無堅不摧的“銅身鐵臂”被張鶴儀的一掌拍碎,正巧把身旁端盤子的下人驚了一抖。簡松映一個踉跄險些像是真的。
張鶴儀趕忙把他扶住,透過散下來的頭發,看到他透亮的眼睛中一閃而過的得逞,“……”,四目相對,又雙臂一伸把他安穩在牆角豎好。
庭中賓客來往,無數歡聲笑語盡數入耳,張鶴儀把手從他光涼的衣襟上拿開,簡松映飄長的發帶從他耳後掠到自己肩頭,一抹紅劃過二人中間。
“喜歡爬牆是吧?”張鶴儀氣笑道,涼風鑽進氣道,激得他連連咳了幾聲,“咳咳,小心哪天讓人把你當賊抓了去。”
一陣涼風吹來,庭院裡的喧鬧聲盡數被卷了去,簡松映卻聽到他的聲音都有些發顫,仔細一看,張鶴儀此時臉上帶着些恹恹的病色,眼尾如同鮮血滲透了一般紅,若不是勾唇笑着,當真是對比得觸目驚心。
簡松映心頭一顫,頓時喉嚨發幹,急匆匆便拉起張鶴儀的手往自己後院裡走去。
“诶,我哥還等——”
“他喝着呢,這裡風大,先跟我過來。”
“數月不見,我沒病下,你眼疾卻先犯了是不是?”
“簡松映,”張鶴儀被強制地按在簡松映的床榻上,看着他一個人在房間裡翻來找去,笑了一聲,“又幹什麼?說了我沒事,你不用每次……”
“找到了。”
簡松映從堆積成山的箱子裡翻找了好半晌,終于一把抹去自己頭上的冷汗,站起身來,嘴角勾起。
看到他認真肅穆的神情,張鶴儀的聲音漸漸消失,和火爐裡傳來的哔哔剝剝聲融為一體。
“北疆那邊的‘神藥’……”簡松映走到張鶴儀面前,雙手捧着一個玉色的小瓷瓶,“應該能治你的眼睛。”
他坐到張鶴儀對面,把藥瓶打開,嗆人的藥味頓時在二人之間散開。
這是簡松映第一次打開,他差點幹嘔得想吐,瞬間感覺這世界上再也沒有比這更苦的東西,忙又把蓋子蓋住。
“本來想……”本來想哪次再當個借口去給你送過去的,“那邊醫師用的草藥都好生奇怪,老爹那醫術裡啥也找不着,據說對症。”簡松映笑着,笑得有點苦澀。
張鶴儀從方才沉默之後神色就再也沒有什麼變化,靜靜地坐在床上,不知道在想些什麼。他看着簡松映,深吸一口氣。
他有眼疾,一到春秋又幹又燥的時候就格外嚴重,猶如刀割疼痛難忍,甚至有的時候連極近處的東西都看不清楚,總是像蒙着一層厚重的霧。
眼疾不是先天就有的,源于兒時的一場變故,此後日積月累,便成了沉疴舊疾,一旦嚴重起來,還連帶着難忍的頭痛。
無論是宮廷禦醫還是鄉野偏方,試了千八百的方子都對此無濟于事。本來就是個伴生的毛病,想來是治不好,連張鶴儀自己都不把它當回事了,偏簡松映還惦記,時不時就搗鼓點藥來。
……
“這病治不好,無藥醫。”
“你試試。”
……
回憶又湧了上來,張鶴儀卻這次沒有說話,直接從他手中拿過藥瓶,以一種極其輕松的口吻說道:“好了簡兄,回去再試。一時半會兒瞎不了。”
張鶴儀笑的時候紅色的眼尾上揚,氣色也好了許多,在屋内的燭火的襯映下像是白瓷上添了一層薄薄的紅釉。
燭光虛化了他有些淩厲的五官,垂眸玩弄手中瓷瓶的時候像一尊低眉斂目的觀音,就是帶了病态,讓人心酸。
簡松映想要伸手,又縮了回來,笑道:“好。”
或許是沒有想到他能這麼痛快地就收下,把藥送出去之後簡松映反而有了種在自己房間裡卻不自在的感覺,看着滿屋子亂七八糟,又不知道該說點什麼。
屋外亂糟糟的,屋中卻安靜了不少,記憶中像這樣二人正大光明地共處在這個房間的景象已經恍若隔世。張鶴儀又不動聲色地看着簡松映,倒把他看得不好意思了。
“來都來了,要看楓葉嗎?”
“不是都飄到我家了?”
·
月挂樹梢,打更人敲鑼走過,一架馬車在張将軍府門前停下。
走到門前,簡松映一個挺身把這“白瓷瓶”“活觀音”擋在身後,沖門口走神的小厮讪笑了一下,“新來的?沒見過,下次記得提前備上些……”
“簡筠,别吓唬我家小厮。有那麼弱不禁風?你還不如下次直接給我叫個轎子擡進去。”張鶴儀故作忿然道,尾音卻是輕快上揚的。
小厮看着天上的星星正打瞌睡,被人一擋又一吵陡然睜大眼睛,“喔——诶?!”
他還沒反應過來發生了些什麼,就看見自家公子站在冷風裡,被身後那個英俊的男人強行披上了自己的披風。
他看不清張小公子的神情,隻看見兩人不像是有仇的樣子,拉扯幾個來回,不輕不重的跟扯棉花一樣。
間或便傳來斷續人聲——“我不……”“善哉——走了!”
一擡眼,張小公子身上疊着倆披風,抱着個手爐就走進了門,臉上一如既往的平靜。
走過的風中都帶了一股藥香。
“善哉……”小厮在門前站定,探頭看着簡松映策馬遠去的背影,暗暗在心中記下了這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