起初是胃部的熱意。那股熱意慢慢地升騰、旋轉、沸騰，向外擴張和蔓延，滲入血管的每一寸縫隙，順着血液流向四肢百骸。漸漸地有疼痛開始孕育，那痛感似乎有點像是細胞們群聚着歡舞，舉起小刀優雅而緩慢地割着神經，一點一點、一次一次，事無巨細地磋磨着軀體脆弱的内部，然後這種舞蹈變成了大開大合大起大落的部族狂歡，身穿野草裙的細胞軍隊們瘋狂地向上沖鋒，它們開始用刀割你的大腦。

腦子很堅強，腦子抵擋住了這一切。但它不由自主地開始産生幻覺。劇烈的腦部疼痛是喚醒或損傷記憶的最常見契機，赫洛沒能成功逃過這一劫難，她有些原本空白的記憶尖嘯着沖了出來，在疼得攪動成一團的迷宮裡久久大聲回蕩。

此後就開始做夢。

毫無疑問的噩夢，不過真實得令潛意識裡的那個成年赫洛有一點驚懼。她沒想到Y-10可以如此精準而迅速地激起陳年舊事，或者更準确地來說，是關于家庭的舊事——母親、父親、哥哥的面容交替着模糊地從脖子上交替過去，像是剛進入遊戲的玩家在快速滑動來切換合心意的角色。

赫洛感到頭痛欲裂。她關閉了這個遊戲界面，此後周圍便驟然安靜下來。

在仿佛很遙遠的海面，一種類似于古老傳說中人魚高吟的聲音飛揚着。她伸出手，抓了一下，在漆黑的海底沒有抓到任何東西。沒有濕漉漉的海草，沒有遊動的魚群，沒有光，沒有聲音。

深海的底部是一望無際的空蕩。

“……”她聽到自己說了一句什麼，一些泡泡從嘴裡吐出來，那句話實際上沒有聲音，但胸前的一串紅色珠鍊忽然飄了起來，其中一顆咔嚓碎裂了。

“帶我上去。”

那句話在腦子裡是這樣一個意思。

可是很古怪。很奇異……那個音節像在唱歌，絕對不是聖凱利托的語言，也不是赫洛掌握的語言中的任何一種。

如果非要說呢，那可能類似于遠東話。

遠東話……她怎麼可能聽得懂遠東語言呢？紅色珠子碎了，介于固液态之間的一種紅色物質遊動出來，它們一下子抓住了這具身體的雙手，并封住了她的口鼻，而後意識眩暈了幾個片刻，新鮮的混着海風的鹹腥空氣争前恐後滾進了咽喉。

赫洛低下頭。

她意識到自己正扒在一個類似于船體碎片的東西上，上下浮動。但她這次也沒能控制身體，甚至感覺自己隻不過是一個侵入了他人回憶的遊魂——這具身體留着很長、很長的鬼一般的濕漉漉黑發，而赫洛從未讓頭發長度超過胸前哪怕一次。

“媽媽？”她想問。可沒有人能聽見她的聲音。

身體原地一撐，以一種靈活穩定到詭異的姿态站在了這塊漂遊的碎片上。而後她從腰間掏出了一個什麼，目光鎖定了不遠處另一塊浮闆上大喘氣的老年白人男性。

男人瞥見她，如同瞥見了一個從地獄深處爬起來的惡鬼，污濁的眼睛當即瞪得渾圓。下一秒，一把寒光鋒利的短刀毫不留情刺穿了他的胸膛。

“廢物。”這具身體再次說話了，音節仍舊奇異輕盈，帶着未經掩飾的惡意。而後她再度在大海上彈跳、飛越，唰唰地殺光了剩下的幾乎所有活人，那些腦袋噗通一聲聲落入海中，這次換他們去觐見深海的空蕩了，這個世界必須公平。

赫洛愕然地看着這一切。直到最後，這具身體的主人躍上了那艘運輸船的殘骸主體，猛地砸破某一扇舷窗，從裡面揪出了一隻傷痕累累的手。

那隻手的主人的臉也被随之拉到了陽光之下。

巴爾德，她的父親。

——改姓後，他叫巴爾德·唐。

“漂亮的男孩。”身體又說話了。

到此刻為止，赫洛終于可以認定那的确是遠東語。

而這個稱呼巴爾德·唐為“漂亮的男孩”的女人，無疑就是凱翡拉·唐。

……可這一切是怎麼回事呢？

眼前的巴爾德不過隻有十六七歲，臉蛋青澀得讓人呆愣。他跟母親年紀差不多大，那麼此時的凱翡拉·唐也就隻有十六七歲，如果沒記錯的話，在這個年紀，她甚至還沒在聖凱利托取得過一個合法的身份。

赫洛心中有了一個非常荒謬的念頭。

随着這具身體掐住巴爾德的後頸并将他以跪趴的姿态壓在夾闆上時，赫洛從凱翡拉的眼中清晰無比地瞥見了那串紅色珠鍊的全貌——它們是如此鮮豔，如此剔透，從一層薄薄的水霧中反出鈍感灰調的光，正中央的材質仿佛在滾動，細看就像一個黑洞。那是在凱翡拉死後，赫洛攜帶着它們的時候，從未見過的可怕光景。

毫無疑問，這串珠子與凱翡拉的血脈緊密相連，它們是遠東的密辛，也是這個厲鬼般的少女豢養的忠貞猛獸。

凱翡拉掰過她未來的丈夫，撬開對方的嘴，用指腹在一顆小犬牙上劃過，逼迫對方吞咽下自己的血，而後滿意地碰了碰他的頭發，似笑非笑低聲道：“滴水之恩，湧泉相報。”

接着迅速抵住少年想要嘔吐的咽喉，又輕又快地将他翻了個身，手指骨節不容置喙地掐住了那上下兩片唇瓣，又迫使巴爾德将反胃上來的東西統統咽了回去——赫洛聽見他難受地嗚咽了一聲。

“……”他的眼睛好像在問，我會死嗎？

“不會，雖然我很想這麼做。”赫洛聽見母親張嘴說，“但你漂亮、聰明、勇敢，殺了這一船的人也多托了你的福。我們東方人從不做狼心狗肺的事。”

赫洛知道父親是走私黑船隊的少爺出身，可她從不知道他和母親居然是這麼認識的——她的意思是，她媽媽似乎把她爸爸的一家人全殺了，但這又似乎多虧了她父親的幫助。

但夢境中的人總是思維遲緩，還沒等這段困惑持續下去，她又忽然被抽離出這片空闊波瀾的大海，眼前驟然一黑。

“——劑量會不會……過載……休克……？”

“……生命體征……拿來我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