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藥沒問題,我勸您按時吃完,不然染了病,自己難受不說,還會麻煩别人。”林一冷冷看着他。
老人顧不上聽她說了什麼,随口答應道:“知道了,知道了。”
林一看着他那副見錢眼開的模樣,最後說道:“既然收了錢,就别無中生有,四處亂說,不然……”
不然怎麼樣,她沒有繼續說下去。不然她能怎麼樣呢?把錢要回來,還是找人把他打一頓?
林一突然覺得,前二十年的自己,涉世太淺了。本以為自己親緣淡薄,早已經獨當一面,卻在獨自做些什麼的時候,總是一次又一次搞砸,還要連累别人。
她沖門外等候的兩人扯出一個笑,隻是那笑容并不好看,“走吧。”
兩人卻沒有馬上動身,紛紛看着她欲言又止。
王春生不贊同道:“你不該把錢給他的。今日你給了他錢,往後,會有更多人,以此為借口,一而再再而三地要錢。”
“這您不必擔心,錢是我給的,自然讓他們來找我,必不牽連到您。”
王春生搖頭:“我哪裡是怕受你牽連,便是你家财萬貫,也别自尋惹火燒身呐。”
“老先生,我沒想那麼多。”林一斂着眉目,聲音聽起來悶悶的,“我們都知道您問診不為回報隻因仁心,可哪怕您什麼都沒做,哪怕身正影直,但終究人言可畏……”她生活在現代,再清楚不過,輿論的力量是如何強大,那些盲目跟風的話語,猶如雪崩一般,一點點淹沒毀掉那些原本心懷善念之人。
“您本無惡意,實在沒必要去證明什麼,可我想不出更好的辦法……我隻知道,不能讓一心救人者,寒了心。”
王春生沒想到她會如此說,怔愣片刻,而後笑道:“什麼寒心不寒心的,說是醫者仁心,懸壺濟世,可行醫的,哪裡能帶着心。
“你需得狠得下這世上最狠的心,才把得住脈,紮得下針,才能冷眼相看那生命無常。”
林一聽着這話,忽然想起,她上過的第一堂法醫課。
頭發銀白的老教授,做了一輩子的法醫,退休後來到大學教課,他那雙已經昏花的眼睛裡,透着飽經滄桑後看透世事的溫柔。
他在第一節課上便問了學生們一個問題,林一記到現在。
他問:在座的各位,為什麼要學法醫?别說什麼崇高理想,我要聽最真實的理由。
有個男生笑着說,是因為法醫賺錢,待遇好,每日面對死人還不用勾心鬥角。
老教授笑了,露出那口剛剛裝好的,雪白的假牙。
他一一聽着那些五花八門的選擇原因,肯定了他們每一個人的理由。卻在最後說道:“我相信每一個人的選擇都有他的道理,哪怕他說不上來,說不上來本身就是一種道理。但是從你選擇了這個行業起,你們便需要記住一件事。”
“法醫,既有法,也有醫,二者缺一不可。你們所檢驗出的結果,不僅是死者傷情、身份的鑒定,更是審判的依據。從已有的細枝末節中,抽絲剝繭,分析辨别,還原出一個真相,這個過程中,你們可能會憤怒,會痛苦,會恐懼。但是,不管是什麼感受,都要記住兩個字——冷漠。對自己的感覺冷漠,對死者的遭遇冷漠。因為你們還原的,不僅是死者的真相,更是生者的。”
“你們所見到的,往往是這個世界上最陰暗隐秘的角落,是最恐怖的人心。你們身上肩負着的,除了自己的職業道德以外,還有活人的寄托。”
“而剛剛那位同學說的,不與人勾心鬥角,這在任何一個行業中,都是難以實現的。”
“哪一個醫生不想專心治病救人,可是醫患關系向來複雜,在這條路上被利欲熏心誤入歧途的,醫鬧而死的也不是沒有。而身為法醫,也同樣面臨這些問題,甚至還會有來自于各個意想不到層面的壓力。
“那些壓力來源于死者的家屬,來源于上級的施壓、不法者的投機取巧,來源于你心底。”
“你們要做的,隻是通過課上習得的知識來還原死者身上的每一道傷疤,然後收起無用的情緒,等待法律對施害者的審判。”
“雖然很難,但我還是希望你們能在問心無愧的同時,做到獨善其身。”
從某種角度來說,林一是幸運的。她學了六年法醫,隻從案例上見識過那所謂的黑暗,更沒有經曆過教授所說的那些利益誘惑,前途迷茫以及來源于自己的靈魂拷問。如今她不再是法醫學生,從此與法醫行業再無幹系,卻好似離那些事更近了。今時今日,她隻是初窺其境的旁觀者,或許有一日,她會親身經曆。
講台上老教授的身形言語漸漸退去,虛幻的身影與此刻站在她面前的王春生漸漸重合。
獨善其身很難。林一隻希望,當她真的問心無愧卻面臨有口難辯的質疑時,不會是孤身一人,就像是有人會苦口婆心地講解那些她從未聽聞的道理那樣,也有人願意站出來,為她說上那麼一兩句話。将心比心,在見到有人被惡意揣測誤解之時,她又怎麼可能忍得住袖手旁觀。
“治病救人,也不能僅是救人。”林一苦笑道:“是我太幼稚了,把事情想得太簡單。”
王春生伸出手想去拍她的肩膀,但又礙于兩人的性别收了回去,“年輕人難免沖動,既然決定去做一件事,那麼與之相對的一應後果,也要自己承擔。而杏林苑是我所選,用不着你來擔。”
林一低頭行了一禮:“……清也受教了。其實今日來找您,是有一事相求。”
王春生笑道:“說來聽聽。”
“本是有事所求,但見到您之後,又覺得之前的想法太過天真了。”林一輕輕攥住手心,像是下定了某種決心,“我想與您做一筆交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