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以,面見奉帝的一刹那,連老皇帝都驚訝于兒子的變化,嘴上卻不滿道:“修兒,若是朕不傳這個口谕,你打算何時來見朕?”
季修笑呵呵的,一番話說得十分體貼:“兒臣這不是看父皇為國事操勞,不忍打擾嘛。您看您着趙公公前來尋兒臣,兒臣二話不說飯都沒吃便趕進宮來見父皇了……”
他刻意将“飯都沒吃”加重了語氣,還帶着一絲刻意的委屈。
奉帝這下更加确定自己的感覺沒有錯,他這個三皇子的确變了,且變化很大。
季修整個人變得生動起來變得有溫度了,這樣的變化是奉帝樂意見到的。
他已經失去了大皇子,不能再失去任何一個孩子。
白發人送黑發人的痛楚,他不想再體驗第二次。
季修能夠安然無恙地歸來,他已經滿心慶幸,哪裡還想得起來問罪,又見這個兒子出宮一趟,不僅臉色看起來紅潤有光澤,就連性子都變得活潑了些,當即就吩咐:“趙公公,準備午宴,朕要和三皇子一同用膳。”
趙公公恭敬道:“是,陛下。”
客棧被趙公公這麼大陣仗地去過一趟,季修自然是回去不得了,是以便正式搬回了重華殿。
至于蘇曉芙,宮規森嚴,不是說進就能進的,不得已隻能留在宮外。
好在她武藝高強,所以季修也就沒什麼好擔心的。
與奉帝一同用過午膳後,季修又與奉帝下了幾盤棋。
父子倆許久不曾對弈,幾局厮殺下來可謂是酣暢淋漓,好不痛快。
“修兒,日後可要常來與為父對弈幾局。”這裡隻有父親與孩子,奉帝不再自稱“朕”。
季修撚起一顆白子,思索片刻方落下。他擡眸間瞧見奉帝兩鬓已有了斑白,一種陌生的感覺襲上心頭。
像是心疼,又像是歎惋,繼而他感覺鼻頭一酸。
許久過後,他才聲音低低道:“孩兒答應父親,今後一定常來陪父親下棋。”
奉帝聽了,朗聲大笑:“好好好,為父可都記下了。若是不來,罰你抄書。”
這是宜城出現疫病以來,奉帝頭一回笑得這樣開懷。
連立在一旁的趙公公都忍不住動容,眼睛泛酸。
說起抄書,季修想起了十歲之前與奉帝的一些往事。
季修從小就不是個愛學習的,不似大皇子那般愛詩書愛字畫,不似二皇子那般文韬武略能文能武,不似四皇子對草藥醫術頗有研究,也不似五皇子對香料對烹饪情有獨鐘。他好似什麼都不愛,又什麼都會一點,唯一要說精通的恐怕是記憶力超群和騎術精湛。
可那場大病過後,他再也沒上過馬,原因無他,隻因他身子弱,沒人敢讓他上馬馳騁。
久而久之,他也就對策馬奔騰一事失去了興趣。
就連後來太傅布置的默書任務,他都草草應付。
否則憑他過目不忘的本領,默書是手到擒來之事。
次數多了,奉帝再也坐不住了。在一堂默書課中,他悄無聲息立在衆皇子身後。
站于台上的太傅見了欲行禮,被奉帝一個擡手的動作制止。
是以,幾位皇子并未發現奉帝已經來到了課堂上。
起初,皇子們還算認真地在默書,準确來說是,所有的皇子都十分專注地在默書,除了一人——
季修寫了兩行不到便開始玩起了紙頁,不默書反倒折起了紙飛機,還回過頭對着四皇子的方向一扔——
紙飛機飛出去的一刹那,他也看清了站在身後的奉帝,然而為時已晚,紙飛機沒有按照他想象中的軌迹飛向四皇子,而是搖搖晃晃地朝奉帝而去。
奉帝原本欣慰的神情登時就黑了下來,龍顔大怒僅在頃刻之間。
季修自知理虧,自覺地站起身,率先行禮道:“參見父皇,不知父皇大駕光臨,兒臣有失遠迎,請父皇恕罪。”
此話一出,在座的皇子皇女立即跟着起身回頭,嘩啦啦行禮的聲音此起彼伏。
太傅沒料到三皇子會突然折起了紙飛機,還将戰利品扔向了奉帝,一時吓得冷汗涔涔。
“陛下,請恕微臣教導無方之罪。”太傅顫顫巍巍地跪拜。
奉帝冷着臉擡手:“太傅辛苦了,請回。”
太傅如蒙大赦:“謝陛下。”
說完便起身溜之大吉。
太傅離開後,奉帝冷着聲音道:“三皇子随朕來,其他人照舊。”
衆人異口同聲答:“是,父皇。”
奉帝轉身大步走出去時,季修悄悄吐了吐舌頭,絲毫沒有大禍臨頭的覺悟。
以他對父皇的了解,父皇定想不出什麼新鮮的點子來懲罰自己。
果真,奉帝最後給季修的懲處是抄一百遍詩書,并背誦。
這對于他來說就是小兒科,不帶一點難度的那種。
季修從小就是仗着自己聰明,有些過于為所欲為。
他也不知為何會在此時想起來這樣一件小事,從前覺得父皇真無趣,除了罰抄書還是罰抄書,而今再回想,竟覺得有些懷念。
“孩兒說話算話。”季修嘴上雖這樣說着,卻在心裡決定爽奉帝一次約,再領一次抄書的罰。
下棋閑談間,奉帝漸漸乏了,便遣散衆人準備就寝。
季修踩着輕盈的步伐回到重華殿,一路上就連月色都比任何時刻的都要美。
他本想尋阮相宜再在月下飲酒一番,就像重逢那時。
可他轉遍了整座重華殿,始終不見那紅衣少年的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