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多年後陳列午夜夢回,頻頻地夢見這一幕,然後像做了噩夢一般渾身是汗的驚醒。他頻頻問自己——明明那時已本能感覺到了危險,為什麼還是要叫住她呢?
可他自省了很多次,複盤了很多次。
繼而滋生的,是一種認命感。他知道無論如何,在那個靜谧的身影,在一條臭水河所反射的星星點點的燈光中,他還是會對那紅裙的、花了妝容的少女問出那句話:
“你呢?名字是哪兩個字?”
姜堇笑了一笑。
“你猜猜。”她說。
陳列破損的眉尾有輕微的刺痛感。他默了一瞬,說:“生姜的姜。”
姜堇點頭。
“至于Jin,”他坦誠說:“我猜不到。”
無論是握瑾懷瑜的“瑾”還是繁花似錦的“錦”感覺都不适合她,可總不至于是緊張的“緊”。
姜堇又笑了一笑,伸出指尖指一指船邊。
陳列看過去。
河畔永遠泥濘而髒污,各種塑料袋飲料瓶乃至于byt,伴着結飄萍的水面發出腐朽氣息。姜堇站在搖搖晃晃的船頭,腳上那雙同樣不入流的黑色漆皮小貓跟鞋已被她脫下,她赤腳站着,指着河畔那一簇簇的不知名紫色小花。
“我叫阿堇,姜阿堇。”她說:“這種雜草一樣的小野花,就是我的名字。”
“可,我不喜歡這樣的名字。”她又說:“很不喜歡。”
話罷腰一弓,鑽入船艙裡去了。
陳列走回了自己的那條船。
有些日子沒回來了,船艙裡結一層不薄的灰,往人鼻腔裡鑽。陳列渾不在意,也不說清理一下,合衣便往窗邊窄窄的木闆上一躺。
他太累了,非得睡一覺,明早才有力氣洗澡。
在船上洗澡其實很不方便,要拎着桶走到一旁的城中村外,那裡有戶外的水龍頭可以接不太潔淨的自來水,要燒過一遍才能用。
陳列很快睡着了。
他睡覺也喜歡皺着眉。不明所以的夢境中,他好似聞到船窗外有清新的茉莉香氣傳來,伴着嘩嘩的清淺水聲。
好似姜堇在船頭洗她的一頭長發。
陳列抱着雙臂轉了個身,皺着眉睡得更沉了些。
-
第二天一早,陳列來到學校。
工地的活結了,他得以開始上早自習。
也不算真正意義的上早自習,坐在教室裡出神而已。找他爸追債的那幫人随時會查到他的行蹤,難道他能平穩地去上大學、平穩地去找一份工作麼?
日子無非是過一天算一天而已。
他的神經足夠敏銳,察覺到一節早自習,葉炳崐他們一幫人看了他好幾眼。
直到下課,葉炳崐他們湊到他課桌邊來,叫他:“列哥。”
稱呼變了。
葉炳崐鬼鬼祟祟往他課桌抽屜裡塞一包煙:“其實你要抽的對吧?”
陳列垂眸瞥一眼:“别來這套。”又把煙給葉炳崐塞回去。
他從不在學校裡抽煙。學校的規章制度嚴格,葉炳琨他們偷偷摸摸自認很酷,陳列卻真的很讨厭找麻煩。
葉炳崐低眉順目:“不管怎麼說,哥,列哥,以後你就是我親哥。”
要不是生活給他頭上永遠沉沉壓一層烏雲的話,陳列這時幾乎有些想笑。
他甚至要有些喜歡學校了。
如此簡單,誰内心沒有恐懼,就能換來對方的臣服與低頭。
要是人生也這麼簡單就好了。
課間他懶得去吃早飯,在課桌抽屜裡擺弄着手機,不知怎地就在搜索框裡鍵入了“堇”這個字。
百度百科裡彈出昨夜在髒污河畔上所見的那種紫色小碎花植物:
「紫花地丁,數堇菜科,多開在鄉野。《本草綱目》記載:“平地生者起莖,溝壑邊生者起蔓”,生命力十分頑強。」
陳列關掉搜索頁,把手機丢回抽屜深處去。
雖然十一班和一班的教室同在一層,也不知學校按什麼邏輯排布,但這實在分屬于兩個泾渭分明的世界,陳列并非時時能遇到姜堇。
他也很久沒想起姜堇。
又一次遇到姜堇是一周後,葉炳崐勾肩搭背挂在他肩上說着些什麼,他正把葉炳崐往自己肩下摘。
路過走廊,姜堇正笑着跟葉珉珉她們說話。
風吹着她們談話的内容鑽入陳列耳廓——
“不上晚自習去上芭蕾課,你爸媽也真想得通。”這是杜珉珉的聲音。
“如果以後考國外的大學,綜合素質是有加分項的。”帶着淡笑的是姜堇的聲音。
陳列往她那邊看了一眼。
他明明覺得自己對那夜姜堇的樣子已經模糊了。可是在目光觸及姜堇的一瞬,也許她那穿着潔淨校服的、柔軟溫和笑着的、好似富家乖女的模樣,和那夜穿不入流豔紅裙子、濃烈眼妝花在眼下、赤腳站在臭水河船頭的樣子,反差實在太強。
那晚姜堇的模樣,一下子在陳列腦中迸開來,像一團簇簇燃燒的火。
她說:“我叫阿堇,姜阿堇。這種雜草一樣的小野花,就是我的名字。”
陳列微一抿唇,走過她身邊。走廊裡兩個男生打鬧着飛奔而過,陳列往邊上一讓,敞開的校服前襟衣擺微微掃到姜堇。
姜堇的馬尾上有淺淡的茉莉香氣,可她并沒有扭過頭來看陳列。
兩人就這樣擦肩而過。
陳列想:姜堇好像從來沒有一次,交代他不要把自己的真相說出去。
為什麼?她就這麼信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