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長悅沒心沒肺地接問:“為何,清芷殿主還有洛兄,都不這麼叫麼?”
“他們,或許根本就不知道我還有這個名字。”陸辰淼口吻一如既往淡然。
肖長悅霧水茫然,再接着問原因總感覺有些唐突,便鎖着眉兀自思索起來。名往往取自父母,清芷殿二宗殉時,陸辰淼不過才是兩三歲的幼童,才牙牙學語蹒跚學步的年歲,連自己的名字都不甚知曉,二宗毅然奔赴戰場前,就已經做好一去不返的準備,不想讓早早抛下的孩子連自己叫什麼都不知道,所以...
“這個‘涯’字,是令慈繡的?”他不曉具體内情,隻能想到這一步,卻也是漏洞百出。
“不全是,”陸辰淼又起身去衣櫃翻出一件裡衣,看尺寸,頂多能塞進五六歲兒童的大小:“這件衣領上的,才是娘所繡,去森羅血弑前線前夜所繡,亦是她留予我最後的東西,還有此物。”
他從小裡衣内面一隻小兜裡抽出一張折的齊整的紙,展開,上面寫着字迹秀麗的“辰淼”二字,看得出不是陸辰淼寫的:“我的字,并非我自己所取,也是爹娘去前留下的,我記事起就叫陸辰淼。”
做為清芷殿少主人,二宗一去,他便不可能再如其他孩童般享受總角時光:“爹娘此舉意在告訴我,應當替他們擔起清芷殿的重擔。”
辰淼...肖長悅在心中默念,僅僅兩個字,果然載滿厚重景願。辰,指龍,比喻蒼神穹川之貌,淼,則指水勢浩大、廣闊無際的模樣。
此字重量千金,難怪陸辰淼極少擁有其他情緒,自小就背負的責任和重擔,壓得他喘不來氣,又怎會有餘心餘力承載其他情緒,為了心無旁骛不受幹擾,隻能殘忍地将其磨滅。
還好他發現了領口上那個字,還好他已經改口。肖長悅不喜歡那兩個字,他心底暗自決定,從今往後,隻叫他陸涯。
“涯”字多好,可以卸下重負,天涯海角,自在灑脫。
肖長悅看到陸辰淼兩眼下明顯的黑眼圈,許久不見,較上次分别,憔悴不少:“陸涯,你太累了。阿蕪原先是要來叫你的,我想讓你多歇會,就阻止了他,你這個人,不分青紅皂白就好端端冤枉人家。”
陸辰淼猝不及防:“怎麼還在說此事,我已經免了他的罰了。”
“你以後不準随随便便就懲罰人,就算這張臉再好看,小心女弟子們都躲地遠遠的,你就得孤獨終老。”肖長悅嗔怪。
此時門扇外傳來話聲:“左門主,肖公子和陸公子就在裡面。”
說話的是阿蕪,然後門叩了幾聲,被輕輕推開,一個高大挺健的身影率先邁進來,是左宗恤。
先前阿蕪急急忙忙逃出來,原本想先找洛蘭谛,想到洛蘭谛今日剛啟程去天極,就轉而奔向潔蘭殿,半道碰上前來接肖長悅的左宗恤。他正想找個人問路,迎面就出現個小弟子,阿蕪認得左宗恤,眼下急需找人為陸辰淼驅邪并救出肖長悅,左宗恤是一門之主,修為絕對綽綽有餘,于是熱心腸地答應帶左宗恤過來,并深情并茂地描述了他發現陸辰淼中邪的全過程。
左宗恤聽着總感覺莫名其妙,又擔心萬一屬實,肖長悅會有危險,揣着半信半疑的心态跟着阿蕪到了這裡。
阿蕪略微瑟縮地跟在後頭,左宗恤分别瞧了房間裡二人幾眼,陸辰淼趕緊起身行禮,肖長悅也想掀背下床,左宗恤一個眼神示意他不必。
“陸公子,你身體如何,可有抱恙?”左宗恤朝他點頭。
陸辰淼不知道自己被誤會了,以為左宗恤是來興師問罪的,故意旁敲側擊地譏諷他:
“晚輩身體無礙,謝左門主關心,擅闖凚窟一事,是晚輩實在憂心長悅,冒犯了九朝門規矩,還望左門主寬諒。”
左宗恤此次來,不是為了跟他計較此事,單純是來接肖長悅的,其實原本如果陸辰淼沒将肖長悅帶出來,左宗恤也會在近幾日就免去他的罰。别看他平日對此事隻字不提漠不關心的樣子,心裡的擔憂不比任何一個人少,莫不是聖山突然下旨不再計較此事,左宗恤還得冒着神罰的危險偷偷放肖長悅出來。
“罷了,此事就當是你幫我做了。”左宗恤擺擺手,心中奇怪,陸辰淼看上去明明很正常,哪有半分中邪的樣子。
他又回頭看了眼畏畏縮縮的阿蕪,一時分不清究竟中邪的是誰。
陸辰淼發現他的舉止,恭敬問:“左門主,可是有何事?”
不必要的事情上,左宗恤不是個愛拐彎抹角的人,直接就把來龍去脈一五一十說了。然後,阿蕪感受到四道目光緩緩投來,本來隻是有點緊張,這會直接是毛骨悚然。
完了完了完了,這個罰今天注定要受下了,隻能祈禱肖公子再替他求一次情,肖長悅說的話,在陸辰淼這好像很管用。
整間屋子氣氛降到冰點,一時大家默契的誰也沒開口,阿蕪一直期許響起的那陣天使般的清朗聲音遲遲無動于衷,大家都在等着正主做出反應。
也是,阿蕪在心裡沉重哀傷地歎了口氣,先前确實是陸辰淼冤枉他,肖長悅出于好心替他解開誤會,這下完全是他自己作死,跟肖長悅無關,他沒必要再開口替他解圍。況且,誰喜歡自己的友人被别人莫名其妙誤會中邪。
他低着頭不敢看陸辰淼,宛若一個世紀的片刻後,視野内出現一雙潔白無污的鞋子,頭頂透下一股冷氣。陸師兄不會要當着衆人的面像小時候一樣揍他吧。
“擡頭。”陸辰淼努力把聲音放柔。
又來了,阿蕪心中驚喊,就是這種見鬼似的态度!他哆哆嗦嗦擡起頭,緊接着兩眼一黑,膝蓋一軟,直接癱坐在地,眼淚星子直往外冒。
這下肖長悅算是目睹到陸辰淼比哭還别扭的笑臉,剛吃進嘴裡的水晶糕差點噎在喉嚨口,拼命垂着胸口,左宗恤見狀,急忙倒了碗水給他。
這事兒還真不能怪阿蕪誤以為陸辰淼中邪,大概讓任何一個人看了都會見鬼了一樣倉皇而逃。陸辰淼壓根沒意識到自己的表情現在有多恐怖,仍然扯着嘴角眯着雙眼,還以為自己很和藹可親地,伸手要扶跌倒的小師弟起來,好一副相親相愛的場面。
左宗恤看的有點懵,他從未見過陸辰淼這般模樣,蓦然明白阿蕪這個小弟子急匆匆跑來說師兄中邪的原因,一邊照顧肖長悅喝水拍背,一邊問:“阿悅,這陸公子近來一向如此麼?那恐怕真中了邪。”
肖長悅無奈笑着,要說造成此局面的罪魁禍首,應該是他才對,是他高估陸辰淼了,這個家夥不是不想笑,而是根本就不會笑!
“陸涯!”他實在看不下去:“你快看我,臉别動。”
陸辰淼聞言聽話地扭頭,肖長悅正用一面銅鏡擋住臉,鏡子裡精準清晰地映出陸辰淼人不像人,鬼不似鬼的笑靥,他自己看了,都心髒猛然抽搐。
他一直都是這樣笑的?難怪阿蕪見了他就突然屁滾尿流似的,他自己也看不下去,着實略有驚悚,趕緊把笑容收了回去。
阿蕪這才敢大口喘氣,撫胸深呼吸。
“此事是我之過,不怪你,且下去練功罷。”陸辰淼又恢複冷冰冰的語氣,阿蕪聽了盡覺着無比親切,自從見過那張笑臉後,冷若冰山的陸師兄好像沒有那麼令人生畏了。
肖長悅放下銅鏡,嘴角抽搐,心說雖然方式怪異了些,但某種意義上說,也算奏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