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婵被老妪帶到那寬敞的廳堂後,心中始終記挂着神廟那邊的情況,居然像個初次離家到了陌生地方的小姑娘似的,因為離開了熟悉的人,出現了坐立難安的情狀。
好不容易盼到菖蒲姑娘走進來,她立刻起身,快步迎上前去,急切地問道:“菖蒲姑娘,情況怎麼樣了?那些神明可安撫下來了?”自從知道了菖蒲姑娘,實際應該是昌仆姑娘,她在叫她的時候,莫名還是更願意稱其為菖蒲姑娘。
菖蒲姑娘緩緩搖了搖頭,臉上的神色複雜,凝重、哀怨與悲憤交織在一起,有些許複雜,還有些許不自在,她聲音低沉地說道:“神明已經難以安撫了,他們揚言明日便會到村中來取走今年的貢品。可我們這村落裡老老少少,哪裡還能承擔得起這樣的重負?”
楊婵的情緒完全被菖蒲姑娘牽引着,臉上的表情不斷随着菖蒲姑娘的話語變換,就像個初出茅廬的小姑娘似的。
說到這裡,隻見菖蒲姑娘的眼中閃過一絲決然,“我預備明日便随他們去那水澤深處,面見太一神,我倒要問問,我們蜀山氏向來兢兢業業地信奉着神明,為何卻要遭受這般厄運?”
楊婵一聽,心中大駭,急忙伸出手攔住她,焦急道:“菖蒲姑娘,你是蜀山氏的族長,肩負着全族的希望,怎能以身犯險?這一去,兇多吉少啊!”東皇太一,何等修為。東皇廷,何等龍潭虎穴。
當年,二哥便想要隻身去往天庭讨一個公道。當年的他,現在的她,在楊婵眼前漸漸重合。
那一年,是前輩莘姬娘娘拯救了她的家,而今又有誰來拯救菖蒲姑娘的部族呢······
菖蒲姑娘微微苦笑,眼神中透露出深深的無奈,“如今我族已到這般境地,若連族人都保不住,要我這個族長又有何用?我不能眼睜睜看着族人們被那些神明肆意欺淩壓榨,就算拼上這條命,我也要為族人讨個說法!”她的聲音雖然平靜,但卻透着一股不可動搖的堅定,絲毫柔弱都見不到了。
楊婵垂眸望着菖蒲歸來後染血的裙擺,風掠過她鬓角,将幾縷碎發吹得淩亂。少女單薄如紙,卻仍倔強地挺直脊背,這一幕像根細針刺進她眼底。
胸腔裡翻湧的情緒陌生又洶湧,恍惚間竟又想起那時家破人亡,二哥背着她奔逃時劇烈起伏的後背,而此刻眼前人卻隻能獨自咽下所有苦澀。她潛意識中忽略了,人家是有一個部族的人在的。忽然,她伸手拂去菖蒲額前的亂發,指腹觸到對方緊繃的肌理。
菖蒲姑娘下意識擡頭,與楊婵對視,從對方的眼眸中隻看到了純粹的善念。這樣的神情,是她自母親去後便難以看到了。
當年的自己尚有二哥作伴,在絕境裡相互取暖,可這姑娘卻要獨自扛起村落存亡。也許這影像安排到這裡來,就是為了讓她成為當年那個“二哥”,為眼前人撐起一片遮風擋雨的天。楊婵這樣想着,突然堅定了某個信念。她從來不認為天命如何,這一次卻願意相信這就是天命所安排。
“咱們不是已經和亘古聖原那邊的黃帝部落取得聯系了嗎?”楊婵覺得自己應該再說點什麼,好讓菖蒲姑娘冷靜下來,“軒轅氏向來仁義,肯定已經派人趕來了。我都已經看到昌意的部隊了,他們的支援很快就會到的。咱們再堅持一下,往後拖一拖,蜀山氏一定能得救的。到時候,不管是搬到亘古聖原去居住,還是繼續留在這裡,都能有個安穩的生活。可要是現在你就往太初水澤深處去,那不是白白送命,自斷生路嗎!”
聽畢方講過太初水澤和東皇廷的情況,那不是區區大羅金仙可以掌握的局面。楊婵即便再不理智,也不敢說,有自己在,就能解決菖蒲姑娘和蜀山的問題。
菖蒲姑娘聽着楊婵的話,眸中閃過一絲不易察覺的金光,可沉浸在勸說中的楊婵并未留意到這異樣。
這位道韻被壓制到極限的女亶姑娘,所思所言所行皆發自本心,騙不了人。這樣看來,她的保護欲真是純粹熾熱得灼人。這樣看來,她是相當好騙了。
這位同樣擁有純質血脈的姑娘,雖然不知她這神農血脈從何而來,但其真摯之意與族中姐妹并無不同,甚至因為沒有任何利益夾雜,情誼來的更為純粹。
可姑娘卻不知,菖蒲她啊早已在深淵邊緣起舞多年。那些“安穩生活”的未來,于她而言,不過是隔着重重水霧的幻象。唯有深入龍潭,親手斬落堕神的頭顱,才能真正握住命運。
“我明白你的好意,女亶姑娘。”菖蒲輕聲說道,語氣中似乎帶着一絲疲憊,“可我實在是不甘心看着族人們再受苦難。那些神明如此殘暴,誰知道在軒轅氏的人趕來之前,他們還會做出什麼事來。”她擡起頭,眼神中透着堅定,“但我也知道你說得有道理,我會再考慮考慮的,不會輕易去冒險。”
楊婵見菖蒲姑娘态度有所緩和,心中松了一口氣,輕輕握住菖蒲姑娘的手,“那就好。咱們一起想辦法,一定能度過這個難關的。”她暗暗下定決心,不管怎樣,都要保護好菖蒲和蜀山氏的族人,撐到大軍到來,讓他們擺脫太初水澤神明的壓迫。
雖然不曾親臨遠古戰場,不知遠古諸神的威能,但她覺得在這偏僻蜀山之地,她還是能有些作為的。畢竟,咱也是一尊大羅金仙。
這種莫名而生的保護欲并未讓楊婵感覺異樣,卻讓菖蒲姑娘仿佛被她的真誠執着灼傷一般,視線避讓片刻才恢複正常。
菖蒲眼眸轉動,看似随意地開口問道:“女亶姑娘,你怎麼就笃定昌意的部隊很快會到呢?而且,我都不知道昌意究竟是誰呢。”她微微歪着頭,眼神中透着一絲不易察覺的探究。
楊婵毫無防備,并未察覺菖蒲問話中的異樣,不假思索地回答道:“哦,昌意啊,他是黃帝的第二個兒子,特别能征善戰呢。他既然來了這附近,那肯定能幫咱們把太初水澤那些為非作歹的神明、妖怪都給收拾了。有他在,咱們就有希望啦。”
菖蒲姑娘接着追問:“這樣啊,那你是在哪裡見到他們的呢?”
楊婵心中一緊,意識到不能說出自己是進入了鏡像這種離奇的事,于是含含糊糊地說道:“我就是看到他們在行軍呀,遠遠地瞧見了。”她臉上努力保持着鎮定,希望能蒙混過去。
菖蒲姑娘輕輕點了點頭,眸中再次閃過一道金光,楊婵話語間漏出的隻言片語,像星子墜入深潭,在她心底泛起層層漣漪。隻是全神貫注于回答問題的楊婵,依舊沒有留意到這細微的變化。
這突然出現的女亶姑娘,有着不少秘密呢。她是何時靠近了大軍,居然能探查到大軍的動向,而不曾被發現?她又為何會靠近大軍呢?
表面上,她卻依舊一副淡然的模樣,繼續與楊婵交談着。
此女血脈之力同源同種,當可解當下燃眉之急,解身上奇詭詛咒。可是,她又是實實在在的神農氏女,即便身份不明,也絕不可輕易損傷。
而且,她就這樣,在這個節骨眼掉落在蜀山。這仿佛上天送來的解題方法,一開始是讓菖蒲倍加警惕的。
她半生都在權衡利弊,為了守護部族,用利益丈量人心。她原本已經在這姑娘昏睡時,想好了下面無數布局。
可面對這女亶姑娘毫無保留的善意,那些精心盤算的利用之策,突然卻像被晨露打濕的蛛網,脆弱得不堪一握。
這就是純質血脈的厲害之處,她的善念渲染的無窮無盡,她的誠摯擴散的無邊無際,固然是自己這等人,也難以抗衡,生不起絲毫加害之心。
最關鍵的是,姬姜聯盟,尚未落實。
這一切,都太恰到好處了!
菖蒲姑娘眼中似乎滿是對昌意的好奇,她問道:“女亶姑娘,你和我仔細說說,你覺得這昌意到底是怎樣的人呀?你見到他的時候,他看上去是個什麼模樣呢?”
楊婵一時語塞,面露難色。她雖從後世的記載中知曉一些關于昌意的隻言片語,可遠古時期的人物事迹大多被神化,留存的文字記錄少之又少,她對昌意的了解實在有限。
思索片刻,她回想着典籍中的記載說道:“嗯……我很崇拜昌意,他是黃帝二子。既能手持軒轅劍演練破陣八式,劍刃劈開的氣流驚起滿地霜塵。亦能攤開羊皮輿圖,指尖輕點便将山川走勢化作克敵妙策,連老将軍們都忍不住捋須贊歎後生可畏。更難得是他周旋于各部落之間,明明手握虎符兵權,卻總帶着溫潤笑意。哦,對了,前些日子我見他剛在議事廳化解三位長老的争執,又親自将繳獲分給缺糧的村寨。這樣既能征戰沙場定乾坤,又能俯身傾聽民聲的人,分明是從傳說裡走出來的完人。我相信他一定能幫我們趕走太初水澤的那些神明,解救我們于水火之中。”
菖蒲姑娘默默聽着,不自覺地想到自己,半生皆如溪畔野草般普通,即便甲胄從未真正卸去,晨曦未露時,她已在校場演練陣法,劈開薄霧,驚起檐角栖鴉。晌午匆匆扒幾口冷飯,便要檢查弟妹的課業,手把手教小妹挽弓,替頑劣的幼弟遮掩闖下的禍事。暮色四合之際,換上素服,給纏綿病榻的長姐熬藥,聽兄長談論朝堂瑣事。
靴底沾滿戰場的泥塵,也沾着祠堂的香灰。上城巡視時,總要在城樓上多站半個時辰,将萬家燈火都記在心裡。即便累得倚着箭樓打盹,手中仍死死攥着明日的日程——寅時校場練兵,辰時給弟妹授課,巳時要替父親接待鄰邦使臣,未時得去處理邊境急報……可當捷報傳回時,父親隻是掃一眼戰報,便說“不過是本分罷了”。她望着案上被随手擱下的文書,忽覺掌心的繭子都生得多餘。
原來,這一生,她從未被人不帶任何目的,發自内心的誇獎過。
純質血脈的渲染之力,未免太過厲害,隻是幾句話罷了,叫她居然也出現了情難自禁的狀況。
菖蒲姑娘靜靜地聽着,嘴角微微上揚,似是對楊婵所說頗為滿意。可是,她為何對昌意如此了解?輕輕點了點頭,菖蒲眼中閃過一絲若有所思的光芒,說道:“聽你這麼說,這昌意倒是令人期待。若他真有如此本事,或許真能成為我們蜀山氏的救星。”
楊婵看着菖蒲姑娘的神情,心中暗自松了口氣,慶幸自己好歹敷衍過去了。可她也明白,關于昌意的事,自己确實所知甚少,接下來若是菖蒲姑娘再問起更深入的問題,恐怕就難以應付了。她默默在心中祈禱,希望昌意的部隊能盡快趕到,解決眼前的危機,讓自己可以盡快北上東去,找到解救宓妃妹妹的辦法。
菖蒲繼續不動聲色地試探,抛出一個個關于太初水澤的問題。楊婵居然毫無保留,将當年在畢方煉妖壺中聽來的那些故事,一股腦地全倒給了菖蒲姑娘。
菖蒲聽得眉頭時而緊皺,時而舒展,一副雲裡霧裡的模樣。忽地,她看似不經意地問道:“女亶姑娘,聽你這一番話,感覺你對太初水澤十分了解。我有些好奇,你究竟是從哪裡來?”
楊婵心中一緊,閃過一絲慌亂,支吾着說:“我……我是從特别遙遠的地方來的。至于太初水澤的事,都是聽我一個朋友講的。”
菖蒲姑娘微微眯起眼睛,緊追不舍,“是哪個朋友,呀?能知曉這麼多太初水澤的事,想必也不是一般人,吧。”她的來曆,不可多問,冥冥之中是道在警示。
楊婵咬了咬牙,與這菖蒲姑娘在一起,不知為何,她居然還是不想過多隐瞞,答道:“是一隻畢方鳥,之前我與它有過一段共患難的經曆,這些事都是它告訴我的。”
菖蒲姑娘輕輕颔首,暗自思忖:女亶姑娘來曆神秘,知曉不少隐秘之事,這畢方鳥更是稀罕之物,她背後究竟還有多少秘密?血脈不可成為認定一個人立場的依據,不能僅憑此認定她沒有威脅。即便本能的親近,菖蒲仍然保持着警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