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後從未登皇後之位,此次先蠶禮實乃嘉帝彌補太後的一大孝舉。
何等重視,滿朝上下有目共睹。
滿座寂然,森嚴的踏步聲響起,牽動人心。
金吾衛披甲執銳,行走間頻起金石之音,行至地上孤女面前,寒光一閃,陌刀架上崔黛歸脖頸。
“太後容禀——”
“端成,你是要為此賤女忤逆哀家麼?”
長公主面色一沉,将未盡之言生生咽下。
不由分說,隻為洩憤,太後殺意洶洶,竟絲毫不容辯駁。
她心中漸沉,垂在身側的手指微微勾了勾。
宮女會意,擡眸看一眼自家主子,見她面覆霜雪,紅唇卻輕輕翕動了下。
宮女面上一凜,悄然離去。
諾大的先蠶壇,陷入死一般的沉寂。
誰也不會在這當口出言,平白為一女子惹太後不悅。
陸夫人眉梢微動,終是沉默側開臉,不忍去看孤身跪地的崔黛歸。
滿地衣冠,天潢貴胄,無意拂手,便能碾碎蝼蟻。
而她,正是誤入繁華的小小蝼蟻。
金甲衛停滞一瞬,刀鋒一轉,就要押着崔黛歸往外受刑。
她揚起頭,脖頸立時割破一條血線,滿目厲色喊道:“若有刑案,當交有司審理!太後此行——”
“太後娘娘,崔黛歸絕無可能損毀神桑!”
人群中蓦地響起一聲,如平地驚雷,砸得在場之人心中一震。
張樂容大步走到崔黛歸身旁,一掀衣擺跪下,“懇請太後徹查!”
“臣女懇請太後徹查!”
身旁微風浮動,竟是又跪下一人,“臣女郁斓冬願以項上人頭擔保,崔黛歸絕無可能損毀神桑!”
崔黛歸擡眸望去。
隻見到身側兩人并肩同跪,背脊筆直,那張明媚的側臉上,眸光堅毅,連個眼風也不曾給她。
她心中一熱,感動有如潮水般,漲滿胸口。
煦風猶帶暖意,發絲拂過唇角,勾出一抹淺淡笑意。
滿地衣冠,終有同行。
“太後娘娘,郡主所言字字為真。臣女記得那日二妹妹的确獨往先蠶壇這邊來......正是神桑被圍起的後一日。”
崔禦鸾的目光從地上跪成一條線的三人身上劃過。
俯身拾起地上的帕子看過一遍,不忍道:“她雖為臣女的妹妹。但姊妹之上尚有君臣,臣女、臣女不敢隐瞞。”
“你是皇貴妃那個侄女?”
太後垂眸掃過底下跪着的幾人,語氣淡淡不辯喜怒。
“前些日子二皇子提過,那神桑被撞時是你想了法子養護?不錯,比起她們,倒是個赤膽忠心的好姑娘。”
崔禦鸾眸光一閃,所謂養護不過是哄騙李瑾的虛言。
那神桑被小賊撞壞,外皮受損,宮中花匠都難救,她又能如何?
不過是等着這一刻罷了。
“太後娘娘過譽,臣女愧不敢當。惟願太後聖壽無疆,殿下諸事順遂,無憂無虞。”
太後滿意她的識相,意有所指道:“二皇子孝順,哀家定要尋個好孩子陪着他,才能無憂順遂啊。”
崔禦鸾心中一動,繼而開始砰砰直跳。
這是,要選她做皇子妃?
“太後容禀。”
又是一人出聲,一身純白道袍出塵遺世緩緩走來,“微臣早有所蔔,今日之事,是吉非禍。”
這聲音不卑不亢擲地有聲,熟悉得不能再熟悉。
“是月靈官?”
“月靈官來了?那位以身飼魔的月靈官!”
“裕王先前......”
“什麼裕王?那是魔!月靈官除魔祛邪,造福天下!”
“五彩天石鸾鳳齊鳴,本朝得道第一人!”
“......”
皇室幾位年老長輩無不壓低聲音咬耳朵,哪怕太後面色不虞,也難掩激動。
多日來隻聞神迹未得一見,多番求見皆被拒之門外,令人愈發神往難耐。
今日乍見,果然是得道仙人。
一聲聲驚呼至耳邊刮過,崔黛歸緊蹙的眉終于散開。
她滿腔的憤意陡逢甘霖,被悄然澆滅。
少女垂向黃土的眼眸一瞬間輕顫不停,卻又在下一瞬緩緩阖上。
關邊月啊,恭喜你。
終成山巅月。
前世史冊有載:
永安十二年,有石墜于野,色呈五彩,狀若盛蓮。
時人皆以為瑞兆,帝心大悅,率百官封禅泰山。
又五月,黍稷大收,饑年始退,現太平之象。
而如今,這五彩石,再非嘉帝明君之兆。
身後的那道聲音清潤柔和,仿佛生來便是不染風霜的雲端月。
隻有崔黛歸知曉,這輪柔和的月,曾如何穿過墨雲如陣,才有如今的皎皎清輝。
如今,清輝所照,是她自己。
耳邊關邊月還在侃侃而談,引經據典。
一字一句皆可見她的心血。
五彩石若是一個難逢的契機,那麼腹中墨,便是她攀山越嶺的腳下石。
短短時日,脫胎換骨取得崇玄署一衆天師的認可。
宵衣旰食也難達。
崔黛歸忍住回頭的沖動,衣袖中攥緊的手漸漸松開。
“......桑梓繁茂,福澤深厚。《典述》有載,桑木者,箕星之精,神木也。神木蛻殼,正合生死枯榮、病樹逢春,是自然節律、煥發生機之兆——”
“那日五彩天石降世,微臣昏昏中瞬移百裡,渾然不覺手中天衣。再待醒來,卻已在長安縣衙内。昨夜摘星樓上,微臣恍惚夢見碧霞元君,其言仙草被盜恐傷凡人,非信比金石者不能解,驚醒猶聞誦經悠揚自西而來......”
太後聽聞,不由蹙眉,“月靈官所言,是哪株仙草?”
近日來嘉帝興道滅佛,她自然也熟讀道教典籍,知曉泰山仙草兩株,
一曰荑生,能起死回生、延年益壽。
另一種則叫荑變,毒性很大,人食化作醜陋牲畜。
兩種仙草形貌相似,難以分辨。
莫非......今日這神桑,便是被盜的荑變?
關邊月面容如玉,眼波不驚,語氣靜然,“觀此神桑,當是荑變無虞。”
太後不由點頭。
無論哪株皆不重要。
若有碧霞元君座下仙草作幌,今日先蠶禮之變,也可對天下人有個說法。
隻要是吉非禍,亦可弄假成真。
太後之威嚴,不可墜。
“隻是——”
關邊月輕撩眼皮,“那偷盜仙草之人是誰,信比金石之人,又是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