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女瑩白的掌中躺着一枚暗黃色的平安福,細膩瑩白的肌膚同質地粗礫的符紙交相映襯在眼前,白的更白,黃的愈黃。
軟的也更軟。
一縷幽香随之傳來,卻不是古刹常有的香火氣,反而是清幽的木樨香,讓人聞來恍若置身江南雨後閑庭。
顧晏眉間微微一蹙,緩緩移開視線,轉而仰頭看着面前朝他俯身過來的少女。
“這是道觀。”他淡淡道。
“......是啊?”
崔黛歸猝不及防撞入一雙幽深的眸子,微微一怔話已脫口而出,而後才反應過來。
她瞬間紅了臉,在道觀中送佛家的平安福,這不是成心膈應人麼!
伸出的手一時僵在了顧晏面前。她想收回,可話已說在了前頭,這是替崔禦鸾送的......
兩人就這麼僵持着。
崔黛歸從沒覺得世界如此安靜,靜得呼吸間她都能聞到顧晏身上傳來的冷冽氣息,如他這個人一般,教人想起皚皚雪山,遺立松柏。
前世似乎他就是死在城外雪山上的?
崔黛歸忽而心中一顫,猛地收回手。
她可是才重生回來的人啊,難道這世間當真存在神佛鬼怪?
想到這不禁面上一白,也顧不得顧晏在,雙手合十朝空中亂拜一通,“祖師爺在上,小女一時昏了頭,有眼不識貴寶地!實非存心冒犯,莫怪、莫怪!”
這副神神叨叨的模樣落在顧晏眼裡,他唇角一勾,語氣肅穆道:“道家師祖雖灑脫,你認錯也需拿出誠意,不如自罰一杯?”
說着提了酒壇,将其中一隻海碗倒滿,推到崔黛歸面前。
壇是泥塑,碗是粗陶,這提壇倒酒的動作若由江湖中人做來,必是透着豪氣,甚至有些粗魯。可他做起來卻是行雲流水慵懶閑适,仿佛此間是在瑤台玉宇。
當真是風流飄逸,養眼至極。
可再優美的姿态崔黛歸也沒心思欣賞。
她看向桌上的那隻海碗,好半天沒能說出話來。
......滿滿一碗,喝還是不喝?
可她方才确實冒犯,若祖師爺當真怪罪怎麼辦?
想起自己身上這死而複生的怪事,她猛一閉眼。
再睜開時眸光一厲,視死如歸地伸手一撈,就這麼站在顧晏面前端起酒碗,仰頭一飲而盡。
不就是一碗酒麼?百味樓的杏花酒能有多烈?
當誰沒喝過!
顧晏竟當真将酒飲盡,也是一怔,随後笑道:“好酒量。”
崔黛歸在心中翻了個白眼,面上卻謙虛道:“尚可、尚可。”
可話剛說完,她便意識到不對。
腹中有如一團烈火猛地炸開,瞬間燒至四肢百骸,将她整個人置身熊熊大火之中,全血液恍若頃刻焚幹,她整個人變得燥熱無比。
這不是百味樓的酒!
她腳下一晃。
所幸顧念着顧晏還在,腦中尚餘兩分清醒,在身子一歪的瞬間撐着石桌緩緩坐下。
心中不禁惱怒,張樂容......張樂容這個蠻子!
如此烈酒,卻是哪個犄角嘎達找的?
耳邊似乎傳來一聲輕笑,脖頸見有溫熱的氣息拂過,她恍然擡起頭,見到一張面如冠玉的臉。
那張臉生得好看極了,唇紅齒白豔麗,崔黛歸不禁伸手去摸,卻仿佛隔了一層薄霧,叫人始終摸不真切。
崔黛歸惱怒地揮手,可那層霧總也散不掉。
她索性探身往前,雙手交疊在石桌上,枕着頭看了起來。
顧晏瞧了她許久。
此刻随着她陡然靠近,酒氣撲面而來,杏花混着酒香,偶爾又從她胸襟領口間洩出一縷幽幽的木樨清香,他不禁瞳孔一縮,忍住了才沒往後退。
這些味道,實在太過陌生。
面前的姑娘面色微酡,顯然是喝醉了。
此刻一雙杏眼目光灼灼凝視着自己,卻能教人瞧出其中的遲滞和嬌憨,全然不複之前的機敏鎮定。
正是問話的好時機。
顧晏伸手将她又想摸過來的手按住,淡聲道:“以工代赈,誰教你的?”
崔黛歸似乎聽懂了,眼珠子滞澀地轉了下,“工......饑荒啊......工事?天工開物......崔、崔禦鸾......”
顧晏點點頭,“還有呢?”
“......還有......還有李、李瑾這個蠢蛋......哈哈!”崔黛歸打了個酒嗝。
顧晏頓時屏住呼吸,同她微微拉開距離,“你要殺誰?”
那晚去玉面買兇的姑娘進了張府,三日之後她一個崔氏之人卻出現在張府壽宴上,還同張樂容關系親近。
焉知不是她在買兇之後,禍水東引嫁禍張樂容?
他問得平靜,眼神也很平靜。
眼前的姑娘醉顔微酡,芙蓉面上一雙圓睜的杏眼水波盈盈,看人時已帶上幾分迷離,澄澈中透着豔色,此刻同他近在咫尺,他甚至能從她眼中清晰地看到自己的倒影。
他知道自己是在趁虛而入。
一旦這個姑娘說出他的名字......
他的視線下移,落在她那張紅潤飽滿的唇上。
被酒潤濕的唇殷紅如血,嬌豔若滴,仿佛還在幽幽散發清甜的酒香。
顧晏摸上腰間荷包,那裡裝着一枚藥。
穿腸毒藥,見血封喉。
很快的。
“你在、在說什麼......喝、喝酒呀!”
崔黛歸卻突然晃了晃腦袋,伸手去觸碰壇子。
顧晏眼疾手快捉住她。
他心中說不上失望,隻輕輕松了一口氣。
見她還嘟囔着要喝酒,他索性伸手,将眼前這雙不安分的手牢牢按在桌上,而後騰出另一隻手來,重又倒滿了酒。
端起來喂她喝了一口,她卻忽地咬住酒碗,将酒碗推到他唇邊才松口,撒嬌般道:“你、你也喝呀。”
顧晏端酒的手一頓,停頓半晌後在她目光中淺啜一口,繼續詐她:“喝了。你要殺誰?”
“沒、沒喝完!”
顧晏微微蹙眉,他沒見過醉酒的女郎,不想竟如此難纏。
隻得又端起碗,這次喝了一大口,才問道:“你要殺誰?”
“殺啊......殺誰啊......誰殺......”
崔黛歸語無倫次反複嚼着這句話,半晌才擡起頭,睜着一雙大大的眼睛問:“你是誰啊?真漂亮!”
說着竟興奮起來,歡呼一聲:“好俊俏的小郎君!”
顧晏先是一愣,随後面色一冷。
知曉多問無益,他當即起身,預備離開。
不想站起身的那一刹眼前一昏,整個人又猛地坐下。
小腹下蓦地升起一團火,一路沿上燃至整個肺腑,胸膛裡原本平靜的心髒開始劇烈跳動。
他豁然擡首看向眼前的姑娘,隻見她那雙不安分的手又朝自己伸來,嘴中喃喃:“好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