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話間,她二人消失在道路盡頭。
而這邊顧晏問得姓名後,卻垂眸看向崔禦鸾懷中。
她懷中抱着一隻貓兒,正是他方才在亭中見到的那隻。
現下那隻貓兒身上的雨被細細擦拭過,腿腳處還包紮着一張月色的素帕,他不禁柔聲道:“這包紮的手法倒是别緻。”
旁邊的李瑾也笑了,“顧舍人當真菩薩心腸。瞧了崔姑娘許久,卻原來是還放不下這貓兒呢。”
崔禦鸾柔柔擡起眸,露出纖細的脖子,“教殿下和顧舍人見笑了。方才聽到這貓兒受了傷在雨中叫喚,甚是可憐,這才簡單包紮了一下。隻可惜沒有藥物,不能緩解它的傷痛......”
李瑾聞言笑着點頭。
顧晏卻颔首道:“姑娘有心了,如此處理已是極好。”
他說着話鋒一轉,語氣卻顯得漫不經心,“姑娘從前也常常如此救治受了傷的動物麼?諸如貓狗鳥雀一類。”
這看似閑談的一問,卻教崔禦鸾心虛起來。
她謹慎地回想一遍,确認方才崔黛歸蹲在雨中救治時,他們二人還在亭中,絕無可能瞧見。
她于是笑道:“萬物有靈,見到了豈有不救之理?禦鸾從前确實救過幾個可憐的小東西,顧郎君如何得知?”
顧晏淡淡搖頭,語氣怅遠,“亂猜罷了。”
說罷,他對二皇子拱手道:“殿下少陪,顧某身子不适,先行一步。”
李瑾颔首還禮,目送顧晏遠去。
崔禦鸾心中一喜,正要留李瑾說話,卻聽李瑾客氣道:“崔姑娘請便。”說完便頭也不回地離開。
崔禦鸾心中的歡喜瞬間澆滅,她看了一眼李瑾的背影,又看向前方顧晏的身影,不禁暗暗攥緊傘柄。
方才......顧晏那般神情盯着自己問話,是何意思?
顧晏不知崔禦鸾心中生出的種種猜想,隻撐了傘,深一腳淺一腳地走在細雨中。
觀中清靜,雨絲漫天,周遭的一切被霧氣籠罩,變成一個朦胧而遙遠的世界,變成昔年那個風雪之中,奄奄一息躺在地上的少年。
那年十歲,他從西沙城的牢獄之中逃出,衣衫單薄身無分文,卻一心想着南上。
上京千裡之遙,才走不過百裡,他便一頭栽倒在雪地裡。
歲暮大寒,邊關不知名的城鎮深夜,道旁連半個人影都見不着。
身上的衣裳是在前一個鎮上偷來的,如今已沾滿泥污,穿在身上冷硬如鐵。
他躺在雪地上,眉睫結滿冰霜,一張臉卻嫣紅至極,仿佛還是當初那個意氣風發說一不二的小公子。
四肢早已僵硬,隻剩心口還在微弱地跳動着,不知何時停下。
他想伸冤,卻隻能認命,隻能任這世間最潔白的雪覆滿全身,然後悄然死去。
死得無聲無息,一如父母、一如西沙城軍中衆多的好兒郎。
他在心中無聲地哭泣,厭棄自己的懦弱與無能。
直到視線模糊,直到神思不再,直到......一隻小雁兒蓦地出現。
那雁腳下綁了朵開得正豔的花,在這死寂一般的白茫大雪中,透出決然的生機。
他安然阖上眼,以為一切不過死前幻想。
可第二日醒來,那雁依偎在他心口,溫暖如火。
原來它是真的。
原來它腳上怒放着的不是花,隻是一枚顔色鮮豔打成花朵般的結。
隻是個包紮傷口的結,卻從此烙在他的心上。
當年的小雁如今已長成大雁,那枚結也長成心結,變成今日站在他面前言笑晏晏的崔禦鸾。
原來兜兜轉轉,終歸還是逃不過崔氏。
他自嘲一笑,停下腳步擡眸一望,眼前已是道館的後院。
裡面有一整排的廂房,供客人休憩。
他擡腳走進去,預備随意挑間屋子坐下等雨停,卻不防在經過一個廂房時,聽到了張樂容的聲音。
廂房之中,張樂容驚呼一聲,難以置信地看着崔黛歸,“你要我一個姑娘去向二殿下獻策?開什麼玩笑!那玩意兒我哪會啊。”
“怎麼不會?二殿下先前受陛下诘責是為何你可知?那是因為有朝臣彈劾殿下宴飲取樂而無視百姓流離!若殿下前些時日大肆宴飲并非是為着自個兒呢?”
“怎麼說?”張樂容蹙眉。
“陛下削藩四年,戰場從太原打到上京,又轉至泾源。其間多少百姓失卻田畝和宅地,多少幼孩啼饑号寒、倒斃路旁......”
崔黛歸說着語氣漸低,她想起了從前和娘親在邊關的日子。
饑寒是常事,熬得過便活,熬不過也不過如一陣風般無聲消逝,不會有人在意它來過,也無人在意它的消失。
平頭百姓,莫不如是。
她暗暗攥緊拳頭,仰頭對張樂容笑道:“二殿下宅心仁厚,必是想着令各路商賈齊聚一堂,出資興建工事。如今百廢待興,那些商賈與其坐看家中貨财山積,貫朽粟陳,倒不如由皇室出面,一同來建造宮室居所、殿宇橋梁。如此一來勢必工人短缺,百姓們自然就有了生計,何至于餓死在秋收之前?”
張樂容豁然起身:“當真可行!?”
“當然。”崔黛歸道,“商賈們隻需出錢便能得到皇帝贊賞,如若再由官府賜下牌匾,從此變作儒商、義商,許以科舉入仕,他們豈會不願?”
李瑾如今四處尋訪桑木欲進獻太後,也不過是博上面一個歡心,若能從根本上解決問題,将醜事變作善事,嘉帝都會有所嘉賞。
隻是想出此策不難,難就難在沒人敢出頭接下這個爛攤子。
畢竟若真論起來,富甲一方能出錢出力的何止商賈——
那些世家大族們,才是真正的鐘鳴鼎食金玉滿堂。
誰敢輕易得罪?
崔黛歸說得有理有據,張樂容卻是眸光一暗,“可惜我爹年事已高,如今總是被傷痛折磨,不然定能早早削去那幫不知天高地厚、膽敢造反的王八蛋!也不至于打這幾年仗。”
崔黛歸不置可否,隻垂眸聽着。
是膽敢造反,還是被逼造反?
上面那些大人物的事沒人能說清,她隻知道,受苦的,永遠是底下的百姓。
等又商議些細節後,崔黛歸瞧着時辰提出告辭。
不想出來時,卻一眼瞧見立在院中的顧晏。
他幽深眼眸中露出的探究還未及收回,此時正定定看過來,落在崔黛歸臉上,目光銳利如有實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