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陳嬷嬷瞧着眼昏發聩滑不溜鳅的,當真是有點子實力在身。
這人脈經營的,崔黛歸自愧不如。
人工鑿就的湖不過巴掌大小,快步走過來時,陳嬷嬷才剛被摁到闆子上。
崔黛歸遠遠看着,亂糟糟的園子裡,大多數丫鬟小厮都已被打過幾圈,躺在闆子上嗷嗷直叫。
她想了想停在一旁的假山後,待陳嬷嬷挨了五六下終于抵抗不得,才施施然走出來。
崔黛歸“嘶”了一聲,睜大杏眼問:“嬷嬷疼嗎?”
這聲音簡直如同觀音降世,陳嬷嬷當即哭得涕淚橫流,“勞姑娘惦念,老奴不敢說疼,隻要能令姑娘出出氣笑一笑,便是今日打散了老奴這身骨頭、打死了老奴,那也是老奴的榮幸,老奴也算是死得其所了!”
瞧這小嘴說的,崔黛歸笑臉一收,居高臨下道:“勞陳嬷嬷惦念,作為這澄心院的主子,我可是過得一年比一年清廉啊,說來也是我的榮幸了。”
“老奴冤枉啊!老奴一把年紀半截身子入土的人了,還要那些金銀銅臭的東西做什麼!怪隻怪老奴人老眼瞎,竟叫那起子小人在眼皮子底下偷拿了姑娘的好物出去,還栽到老奴頭上!”
陳嬷嬷當即賭咒發誓:“姑娘可千萬别聽信那起子小人陷害!”
崔黛歸一笑,“哦,您這是在說我呢?”
陳嬷嬷面色一僵,掙紮着要磕頭,“奴的小祖宗诶!老奴便是懷疑自家老母,也說不到您頭上去呐!您是不是這兩日沒吃着安慶樓的桂花糕子有些想念?老奴瞧着今日這天是真真的好,都出太陽了。等會兒您往那湖邊一坐,吃着糕點喝着茶,多暢快!老奴這便去替您買來?”
崔黛歸擡頭望一眼天,故作心動,“嬷嬷還跑得動?”
“跑得動!”陳嬷嬷大喜,“老奴跑得動!”
“難為你一片忠心了。那便去吧。”
見陳嬷嬷磕了頭就要去,崔黛歸又叫住她,“回家休息兩日罷,身子骨好了再來。”
“謝姑娘!姑娘仁善!”陳嬷嬷似乎頗為感動,“老奴一定盡心盡力伺候!”
見陳嬷嬷那利索得不像話的背影,碧葉嘟囔:“姑娘給那老貨好臉子做什麼,這樣吃裡扒外的東西,還不如攆了出去幹淨。”
崔黛歸懶懶道:“日後且看着些,膽敢拿一樣東西,叫她吐出來三倍。”
“待她回來了打聽打聽,”她頓了頓,唇角一勾,“陳嬷嬷如今受刑,也不知那位女婿,不對,該喊準女婿,會不會上門看望他的嶽母大人?”
碧葉納悶:“姑娘打聽這個做什麼?”
金枝笑着彈了一下她額頭,“姑娘吩咐什麼隻管做就是了,你可少問些,沒得壞了姑娘的事。”
碧葉摸了摸頭,深以為然。
近幾日姑娘瞧着總有些神神秘秘的。
有時候一個人傻樂,有時候又一派高深莫測。
昨日哐當一下就在衆目睽睽下掏出匕首大鬧一場,今日對陳婆子又是說收拾就收拾。
雷厲風行,威風凜凜,比起從前來這日子當真爽利。
她由衷贊歎道:“姑娘當真厲害!”
這沒頭沒尾的話說得崔黛歸一愣。
看着眼前這個比自己還小一歲的姑娘,她笑了笑,沒再說話。
前世碧葉最後如何了?
似乎是在自己被崔禦鸾诓進宮時,沒了消息?
大概也同自己一樣,不得善終罷。
崔黛歸想着,再擡眸時,卻瞧見崔溢往這邊來了。
他身後跟着崔禦鸾和元氏,奴仆環繞,遠遠瞧着有說有笑。
當真是和和美美的一家人。
崔黛歸的笑意淡了下去。
正想轉身回湖對面去,不料崔溢已經看見她,喊了一聲蠻蠻。
她小字蠻蠻,還是在邊關時自個兒取的。
那年她四歲,餓着肚子在道旁掃雪,有官宦人家的小女兒乘着軟轎經過,凜風吹開轎簾一角,隻是一眼,她便窺見了轎中的姑娘。
臉龐嬌嫩膚色雪白,同自己一般年紀。懷中抱着一隻她看不懂是何材質卻如星辰般滿覆流光的手爐,被父親抱在膝上,輕吻額發,柔聲喚“蠻蠻”。
那小姑娘也看見了她,目光相接的那一刻,她覺得自己如同一隻陰溝裡見不得光的老鼠,在窺視雲巅上雪白的貓兒。
可醜陋肖想生輝,卑微羨慕流光,低如塵泥,也敢心生奢望。
後來,她給自己取名蠻蠻。
“你在正好,昨夜城外出了事,為父這便要進宮了,”崔溢走過來,“這兒查出的缺漏,便由你母親接手料理罷。”
看着崔黛歸興緻不高,他頓了頓,補了一句:“我回來再過問。”
這是明晃晃的警告了。
元氏聽着頗不是滋味,面上卻隻得笑笑,“老爺放心罷,這點事還能難倒妾身了?”
崔黛歸卻反問:“城外發生了何事,父親竟要匆匆進宮?”
雖如此問,可她心中有如明鏡。
前世二皇子遇刺躲進崔禦鸾的馬車,得以脫身,而後更是連夜入宮同嘉帝哭訴。
再後來,顧晏帶着一批神策軍直接從宮中出發,一舉搗毀整個刺客組織。
時任益州刺史的元邦勉,便是在此事中被拉下馬。而他,正是元氏的嫡親兄長。
崔溢往湊近幾步,小聲道:“叫你們知道也好。二殿下城外遇刺,好在沛國公府嫡女和顧舍人救駕,如今已安然無恙。”
顧晏也在?
崔黛歸一愣。
前世顧晏不是恰巧當夜正在宮中,恰逢其事才從宮中出發擒賊麼?
崔禦鸾也是一驚,猛地去看崔黛歸,卻見她亦是一臉詫異。
二皇子竟遇刺了!竟叫張樂容得了這救駕之功!
原本該是她的!
她捏緊了拳頭,旁邊崔溢還在說着什麼,卻是一個字也聽不進去了。
腦中嗡嗡,“城外遇刺”、“沛國公嫡女”有如烙鐵一般,狠狠燙在她的心頭。
“宮中來人正等着,為父要即刻進宮清點器庫裝備。這幾日都不會太平,你們暫且不要出門。”
“女兒知道了。”
崔黛歸點頭,又問:“顧舍人不是一介文官麼?又是天子近臣,怎還遇到刺殺這種事?”
崔溢奇怪地看她一眼,她一個姑娘家家,不好奇張姑娘和二殿下,倒問起顧晏了?
他捋了捋胡子,“具體還待進了宮再說。如今顧舍人受了傷,人還在沛國公莊園呢。”
崔黛歸于是笑道:“那父親可千萬小心。”
崔溢聞言欣慰。
原來是因為關心自己。
待他走後,崔黛歸看到崔禦鸾神色陰沉,不禁笑道:“說來阿姐合該謝我。若非昨日誤打誤撞将阿姐留在府内,指不定那刺殺的禍事得落到阿姐頭上呢......我也算救了阿姐一命不是?”
話音一落崔禦鸾母女倆頓時面色鐵青,她卻不作停留,徑直回了澄心院。
一回院子,卻是再難抑制心中的愉悅。
顧晏受傷了——
前世可未曾聽到他在此事中受傷!
此事會不會同玉面有關,正巧遇到他就順手解決了呢?
不管如何,顧晏若就此殒命,便是大喜事一樁!
她當即打開箱籠,找出那卷手劄來,提了筆興沖沖寫道:
正月十六,晴。
仇敵待滅,靜候佳音。
甚喜!
正寫着,金枝拿了張帖子進來,“沛國公府老夫人壽宴的請帖。”
她納悶:“張大姑娘着人送來的。咱們兩家有舊怨從不來往,姑娘隻是昨日去了一趟張府,怎就交情如此深了?”
崔黛歸一聽,愈發高興起來。
接在底下寫道:
将見君子,靜候佳音。
甚喜!
寫完猶覺意猶未盡,她頓了頓,不禁一拍手:
雙喜臨門、喜上加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