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定遠在腦子裡推演了無數次沈初霁的逃亡之路。她孤注一擲地射出那顆子彈之後無路可去,隻能回到春望樓。林家航确實在春望樓找到了她,也确實按照高志成的授意拿走了為沈初霁逃亡準備的兩根金條。他用這兩根金條買通了自己在航空辦的同僚,當他用一面小鏡子發出信号時,他的同僚就會在指定位置投下炸彈。
陸定遠甚至猜到了,在沈初霁穿梭于樹林中吸引地上的火力時,林家航為了給她找一個不幸但絕不無辜的警察或者憲兵做替死鬼,一定賠上了自己的半條命。
當所有人都把地上那個焦黑的彈坑和血肉模糊的屍體碎片當做刺客伏誅的證據時,沈初霁和林家航已經在消失在雲深霧繞的密林中了。他們繞了大半個月才走了出來,眼前是華北平原上大片等待收割的小麥,身後就是拔地而起的丹城山。在丹城山一處清幽的潭水旁休息時,他們就已經約定好了,走出這座山,就到了分别的時候。
林家航很久之前就已經拜托了自己在中央軍校航空隊的朋友介紹他加入南京航委會,在去找沈初霁之前,他已經接到了前往即将成立的笕橋航校的任命。而沈初霁則打算用父親為自己留下的護照和船票前往法國。
穿梭在麥浪中,沈初霁突然發現自己一直留戀的其實不是上一世那段刻骨銘心的羅曼蒂克,而是意外來的太快留下的遺憾。她從不後悔放下相機做仰望天空的空軍太太,但她沒有勇氣再一次獻祭自己去成全一個待在地上就活不下去的飛行員。
“出了這片麥地,就真該說再見了,你去天津坐船,我坐火車南下。就算陸定遠把你讓給我,我還是輸了。”林家航苦笑。
“我給你唱首歌吧,就當是送行。”
“你沒給他唱過吧?”
“當然,他自己唱的比我好多了。”
“那敢情好,我也算是有一樣他沒有的東西了。”
沈初霁低頭淺笑,整理了一下自己額前的碎發,又清了清嗓子,“柳線搖風曉氣清,頻頻吹送機聲,春光旖旎不勝情,我如小燕,君便似飛鷹,輕渡關山千萬裡,一朝際會風雲,至高無上是飛行,殷勤寄盼,莫負好青春。......春水粼粼春意濃,浣紗溪畔映花紅,相思不斷笕橋東,幾番期待,凝碧望天空,一瞥飛鴻雲陣動,歸程争趁長風,萬花叢裡接英雄,六橋三竺,籠罩凱歌中!”
微風吹動麥浪向他們湧來,腦海裡卻是西子湖畔的湖光山色。沈初霁漸漸哽咽起來,歌聲也斷斷續續,唱走了調。林家航在聽到她的哽咽時停下了腳步,任她一人邊走邊唱。
“這是什麼歌?我從未聽過,是你專門為我寫的嗎?”
沈初霁擦幹臉上的淚水才轉過身來回答:“我可沒有這樣的本事,如果你每次起飛都能平安落地,你會知道這首歌的名字的。”
幾行小麥隔在他們中間,卻已經是咫尺天涯。
陸定遠曾經派人去過笕橋航校,林家航已經是那裡的一名教官,正在為不久之後的國慶閱兵典禮上的空中表演做準備。林家航隻用了一句話就結束了陸定遠所有的幻想:“如果沈初霁沒死的話,我會跟着她逃亡,而不是在這當什麼狗屁教官!反正哪裡的飛行員都是儀仗隊,哪裡的航校都不缺我這樣一個儀仗隊教官。”
陸定遠對沈初霁的尋找就是在聽到林家航的回答之後結束的。他如今才明白這一切都是一場騙局。他無比确定沈初霁一定是為自己贖身之後才決定赴死的,她決不允許自己以一個妓女的身份死去。但他想不通蘭姨為什麼會幫助沈初霁,她在沈初霁身上花了那麼多心思,到頭來卻是一樁虧本生意。他擔心沈初霁又與蘭姨做了什麼交易。
一直到十多年後,他們手挽着手回到并州城迎澤街盡頭的督軍府,沈初霁才證實了陸定遠所有的猜測,并解答了他的疑惑。蘭姨從見沈初霁的第一面就看到了她那雙不安分的眼睛。比起調教出一個合格的妓女,蘭姨更想征服那雙眼睛,但沈初霁的射向督軍的那顆子彈讓她徹底明白,她永遠也征服不了那樣一雙眼睛,甚至無比羨慕那雙眼睛裡的不安分。
沈初霁從來到法國之後就沒有安分過。她已經進了兩次監獄了。第三次入獄,是陸定遠把她保釋出來的。
“我沒有想過殺他。”這是沈初霁出獄後對陸定遠說的第一句話,也是在法國對他說的第八句話。
陸定遠隻是回頭看了她一眼,示意她上車。
“你父親雖然無道,但并州城除了他,沒有人能完全控制陸家軍。如果陸家軍因為他死了發生嘩變,日本人就會趁虛而入。我不會做民族的罪人,他們在皇姑屯沒有得逞的陰謀,決不能借我的手在并州城完成。”
陸定遠當然知道,并州城的日本商會會館其實是日本外務省下設的一個情報機構在并州城的秘密據點,他們像陰溝裡的老鼠一樣無孔不入。就連他的父親也沒有找到合理的借口摧毀他們,隻能放任自己在開着飛機結束督軍府的日常巡視後,從商會會館屋頂低飛過去,偶爾震碎一塊他們的玻璃。
“你是不相信自己的槍法還是覺得我太蠢了,猜不出你心裡想的什麼?那麼多日子你不挑,偏偏選在我的婚禮上,不就是想告訴他,你能殺死他但沒想殺死他嗎。他是為了喝口水死的。”
“渴死的?”
“床頭櫃上有杯水,他夠不着,掉下床,傷口撕裂失血過多死的。你太小看我們那一大家子了,表面上笑得多親切,背地裡就有多瘋狂。你沒想殺他,但有的是人盼着他早點死。”
沈初霁望着車窗外的梧桐樹從眼前一棵棵劃過,覺得有些荒誕,躲過了那麼多刺殺的一省督軍,最後竟是因為一杯水死的。等她回過神來時,車已經開在郊區了。這與她的住處越來越遠。
“你要帶我去哪?”
“當然是我家。你能被保釋出來,是安德烈幫的忙,再進去一次,你就要被遣送回國了。”
“這跟我去你家有什麼關系?”
“你去參加遊行的時候、進監獄的時候會提前告訴我一聲嗎?”
陸定遠氣她總是對自己若即若離,故意猛踩刹車,沈初霁一下子栽倒在後座上。他下車為她開車門,“我知道隻要你想逃,巴士底獄都關不住你,别讓我變成專幹綁架勒索的土匪。”